“老頭一副守信的模樣,隻摘下鎖,一點沒碰箱蓋,還送了罪民一把有鑰匙的銅鎖把箱子重新鎖了,罪民抱著箱子要走,老頭又說,若客官覺得箱子裡的物件比不上真金白銀,老夫還知道一個地方,識得寶貝,出價公道,入內不問來曆,立可財貨兩清,出門各自相忘。”
雲毓讚道:“好店,令人怦然心動。”
賀慶佑怯怯抬起眼,想點頭,瞅到旁邊毫無表情的張屏和麵若寒冰的柳桐倚,又生生忍住,順下視線道:“罪民,確實心動了……老頭寫了個地址條兒,罪民收下,先帶著箱子到一家客棧要了個房間,關好門窗,才打開箱子,當時心裡一涼——”
張屏、柳桐倚和雲毓齊齊凝神注視賀慶佑,賀慶佑喘了一口氣。
“罪民方才忘了說,這兩口箱子,並不是一般大小,一口大些但輕些,一口小些沉些。罪民和卓西德都覺得小的更好,小的裡頭可能是金銀珠寶地契。大箱子裡或許是大老爺們喜歡的什麼古董字畫之類,在我們手裡,未必比得上真金白銀。我倆就擲了個骰子,贏了的那個拿小的。罪民輸了,拿了大箱……”
張屏截斷他話頭:“箱子裡有什麼?”
賀慶佑道:“一個花……花器,一套壺杯,一幅畫。”
張屏道:“花器是花瓶?我已無官職,不必避諱。”
賀慶佑縮縮脖子:“的確是瓷花瓶。”
張屏再問:“瓶子多大?什麼花紋?瓶底有無款識?”
賀慶佑臉上浮起一抹惶恐,比劃了一下:“大概這麼高的一個美人肩瓶。折枝花紋,瓶底有個「怪」字。”
張屏又問:“壺杯也是瓷器?”
賀慶佑搖頭:“不。是一把朱泥壺,隻配了一個小盞。十分小巧圓潤,樣式就……”
賀慶佑再抬起眼,看向桌上。
“就和各位大人吃茶的這把一樣。”
柳桐倚訝然:“西施壺?”
賀慶佑點頭:“對。”
張屏問:“壺底可有鈐款?”
賀慶佑閉了閉眼:“有。若罪民當時識貨,無論如何也不會賣的。那壺和杯子底都刻著四個篆字,罪民後來才知道,是「湖上閒意」四個字,壺蓋內和壺柄上還各有「湖上」二字的小印。”
張屏沉默凝望賀慶佑,柳桐倚呆了呆,雲毓頓了一頓,緩緩問:“湖水的湖,上下的上?”
賀慶佑點頭。
雲毓再問:“你之後,把這套壺杯,賣了?”
賀慶佑點點頭。
雲毓深吸了一口氣:“真豪士也。”
賀慶佑雙眼泛紅:“實不相瞞,多年後罪民知道了這套壺杯是什麼,真是腔子裡的下水全悔碎了!可已找不到那買主。隻能每晚含淚飲血罷了。”
柳桐倚按了按太陽穴:“你方才說,箱子裡還有一幅畫?”
賀慶佑點頭:“是,一幅山水畫兒,橫著畫的。小矮山襯著水麵,水上有小船魚鷹,天上還有彆的鳥兒,岸上又有樹。山頂、樹杈、連同漁夫的鬥笠蓑衣釣竿魚簍,還有魚鷹的小腦袋跟小身子上都有積雪。可好看了。罪民這啥都不懂的,也知道,這畫好。對了,這畫叫湖山晴雪圖!”
柳桐倚問:“落款是?”
賀慶佑啞聲道:“湖者陽籍。”
雲毓再長歎一聲,抬手按住額頭:“是,湖渚陽籍。那個渚字比者字多了三點水。”
賀慶佑瑟瑟地道:“好像是……罪民識字不多,當時就這麼念了。畫上還有詩來著,罪民也認不清……隻覺得畫得真好,怎麼能這麼細致,簡直美極了……”
柳桐倚合上眼,雲毓手指仍壓在額上,長袖垂下擋住麵容:“住口罷。”
賀慶佑怯怯在地上縮成一團。張屏問:“你將這些都賣給了誰?”
賀慶佑小心翼翼迎上張屏的視線:“罪民需得再繼續討剁地說,那時真真有眼無珠,連豬都不如,不識得這幾樣寶貝,竟然心裡還咯噔一下,想,不好,果然虧了。這幾樣東西能換幾個錢?”
柳桐倚忍了忍道:“你……不必敘述當時的想法,隻說賣的過程。”
賀慶佑應道:“是,是。罪民於是就單把東西拿出來,去了老頭告訴我的那個地方。是在京城西邊的西蔭燈市旁,那地方前幾年修整了,當時有好幾條小巷子,七拐八繞的。那家鋪子是在水滴溜巷內,門朝西,倒數第四個門臉。一間小窄門,門口搭了一個小棚子,門上一塊匾寫著「照子軒」三字。”
柳桐倚忽又開口:“門前是否還掛著一對油燈,燈上蹲著一個鐵製的鴿子?”
賀慶佑點頭:“是,但,好像隻有一盞燈上有鴿子,是靠裡麵的那盞。罪民覺得挺彆致,那邊情形下仍留神瞧了幾眼。”又怯生生瞧瞧柳桐倚,“大人如何知道,可有什麼講頭麼?”
柳桐倚沉下神色:“你先繼續說。”
賀慶佑應了聲是,繼續道:“罪民猶豫了一下,走到棚子下邊,門就開了,門裡竟是那個開鎖的老頭!當時我就愣住了。”
老者卻笑道:“客官莫慌,這鋪子也是我的,老夫若當時直說想買,恐怕客官不能信任。箱子裡總有客官想出手的,也有想留下的。直接開蓋看亦不便,方才委婉告知此處。”
賀慶佑雙目赤紅,暗啞道:“罪民當時真真的鬼迷心竅,竟信了這老賊的言語,進了鋪中,拿出東西。現在回想,那老賊剛瞧見時,是愣了一下,然著實狡詐,立刻當成沒什麼事一樣,一一拿起端詳了。但我見他在大桌上厚厚鋪了棉褥,又拿布包住手就該明白不對了!我,我卻隻以為他是刻意表現愛惜東西來著……”
老者將幾件寶物細細看了半晌,問賀慶佑:“客官心中可有個大致想要的數目?”
“罪民當時還以為自己很機智,對他說,你先給我報個數吧。”
老者再看看那幾件寶貝,仿佛很難決斷一般,半晌才緩緩抬起右手,張開手掌。
柳桐倚又呆住,雲毓神色一顫,不敢置信地慢慢道:“難道是……五千兩?你五千兩賣光了湖上老人的壺杯,他老人家題了詩的大畫和曲泉石的花瓶?!”
雲府的管事輕咳一聲,賀慶佑羞慚地低下頭:“實,實不相瞞。罪民當時以為是五百兩……心中還異常驚喜,竟然能值這麼多?!”
柳桐倚再度合眼,又壓住太陽穴。雲毓沉默地拿起茶盞,將一盞茶全部飲下,再斟了一盞喝儘。
賀慶佑仍在陳述:“幸虧罪民貪心,覺得一定要還還價,就假裝難以接受地皺了皺眉,說,能否再多些。那老賊仍十分雞賊地問,客官覺得多少合適?我心一狠,比了個八。老賊仿佛很為難一般地想了一時,才皺著臉說,客官也看出來了,老夫的買賣不大,八千兩現銀,隻怕一時籌不出。罪民當時心裡咯噔一下,真真雙耳嗡嗡作響,感覺渾身的血都冒了泡地直頂天靈蓋。竟然不是百,是千!八千兩!!!那時候真做夢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有這麼多錢!!!”
雲府的管事又輕咳一聲,悄聲道:“公子……”
賀慶佑機警地抬眼一瞄,打了個冷戰,再低下頭:“後來,那老賊又同我磨了磨價,假裝翻箱倒櫃地湊錢,最終罪民拿了七千八百兩銀子。”
“賀老板真是有福。”雲毓再飲下一盞茶,方長吐出一口氣,“你牽扯的案子再大也不會由翰林院來審。不然,可能在堂上招供到一半,你就七零八落了。”
“賀老板確實有福。”柳桐倚亦開口,“你所見的老者,可是短小身材,微有些駝背,十分瘦削,僅兩鬢有發,唇上兩撇細細黃須?”
賀慶佑抖了抖,用力點頭。
柳桐倚神色複雜:“此人綽號點子繡,是個十分有名的盜匪,做下大小案子無數。藏匿數年,竟在京城裡與同夥開下數個黑店專供銷贓之用。那燈盞與鴿子即是賊匪互通消息的信號。幾年前此賊與同黨因一樁案子俱被大理寺一網打儘。”
將王侍郎氣得跳腳,之後京兆府奉諭令盤查整改了那幾條暗巷子與京城的市集。鄧大人與大理寺一眾同僚每每提起此案神情都十分愉悅。
“賀老板雖做了一把賠大了的買賣,簡直是將明珠當白菜賣了。但竟能從賊窟中拿了七八千兩銀子全身而退,已是萬幸。”
賀慶佑呆住。
柳桐倚又略一沉吟:“依在下愚見,或是他以為你是某個團夥用來銷贓的棋子,未敢妄動。這隻是亂猜,姑且一聽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