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修問:“為何會相遇?與蔡府大火有什麼關係?”
卓西德又頓首:“是罪民的錯!罪民說得含糊,這就從頭招來——十四年前,罪民與賀慶佑為了賺錢,一起湊錢買了個推車,去官道上擺茶水攤。”
桂淳露出詫異神色:“卓老板與賀老板當時都正壯年,怎的想起做茶水鋪生意?還是合夥。這買賣也無需多少本錢,為什麼不與你媳婦自家人擺一擺?婦人做這些,細致乾淨,自家孩子也能幫忙。不比和外人搭夥強?”
卓西德苦下臉:“回大人的話,說來慚愧,罪民的娘子擅做針線,接些活計貼補家用,那時比罪民掙得多。可罪民一個大老爺們兒,靠娘子養,忒不像話。罪民沒什麼手藝,打小就靠賣力氣吃飯,當日雖年紀不算老,但身板力氣已比不得十幾二十歲的小夥了,肩上腰上腿上也都落了傷。托賴老街坊照應,仍有活做,可歲數越大,活越少,終不是長遠之計。我家娘子眼睛也漸漸不太好使,家裡幾個娃需養。誠如大人所說,茶水攤買賣,本錢少,無需什麼手藝。隻是罪民一個漢子,在城裡擺攤,肯定比不過那些老弱婦孺。鬥膽大不敬地擬舉個例子,譬如大人在城裡逛,渴了想吃茶,見著兩個茶攤,一個的攤主是罪民這樣的漢子,另一個攤後站著個乾乾淨淨的小老太太,大人會照顧誰的買賣?世人都心善,憐貧扶弱。所以罪民想,在城裡擺,怕是爭不過那些個奶奶老媽媽們,倒是官道上好做買賣,衙門又不會特意跑那地方去查攤收稅。隻是郊外道路上,總歸有些險,正好賀慶佑也在盤算著做個小買賣,我倆琢磨著,先搭夥試一陣兒,互相照應。”
桂淳點頭:“這麼一說確實挺合理。你跟賀慶佑那時關係不錯?”
卓西德應道:“稟大人,罪民與賀慶佑早年一道在李家糧行做過工,那時處得跟親兄弟一樣,隻是沒磕頭拜把子而已。賀慶佑年輕時比罪民長得俊俏些,他又會說話,甚得姑娘歡喜,一來二去,竟被糧行對門的醋鋪管倉庫的老苗家閨女瞧上了,就是他現在的娘子。老苗本想讓閨女嫁到醋店老板家當媳婦。老板兩口子也中意這姑娘,得知此事十分惱怒,跟糧行這邊說賀慶佑品行不端,因罪民與他處得好,竟同他一道被糧行攆了。他早知道自己可能會被攆,已找好了下家,改到酒肆做。但他沒料到我也會被攆,酒肆隻有一個人的空缺。被攆之後,他有活做,罪民卻沒有,實話說,那時心裡確實生了點怨氣,漸漸和他遠了。”
桂淳咂舌:“既是兄弟,被他連累,與他共苦,他卻自家找了退路,不能同甘。確實不怎麼厚道。若擱我身上,心裡或也不能得勁。”
卓西德苦笑:“唉,當時賀慶佑家兄弟姊妹多,家在城郊屋子小,罪民家隻有我一個兒子,長姐早已嫁人,還常貼補家裡。他隔三差五到罪民家吃飯,有時候就住下了。這事之後,他可能也覺得有點尷尬,再則酒肆那邊管吃住,聽說苗家姑娘又會塞給他些體己,他也不往我家走動了……”隨即又請罪,“罪民將話扯遠了。”
桂淳道:“沒事,此處非公堂,隻有柳大人是正經的大人,吾與燕兄都是當差的,問問話而已。儘可想到哪說哪。”
柳桐倚接著開口:“方才詢問賀老板時,他說昔年十分困苦,既是娶了殷實人家的女兒,怎還會如此?”
卓西德輕歎:“稟大人,當年罪民與他遠了之後,他的事兒,知道的就不多了,恐也未必符實。大人再去問詢他更準。”
桂淳道:“沒事,你隻當閒話,先同我們敘敘。”
卓西德抱拳一揖:“這些真是罪民彆處得知的,望諸位大人千萬莫當切實——據說,苗家閨女後來死鬨活鬨跟了賀慶佑,老苗聲稱不認這個閨女,但醋鋪老板跟老板娘心裡肯定還是不高興。老苗的兩個兒子也在醋鋪做事,都說隻當沒這個妹妹。然而沒兩年,苗家爺仨都不在醋鋪了。於是賀慶佑跟他老嶽父家仇怨更深。老苗的兩個兒子並兒媳滿城說賀慶佑兩口子是掃把星,還說得蠻玄乎,什麼請京城的仙師掐算過,苗家閨女上輩子是一蓬草,賀慶佑是根棒槌,棒槌跟草綁一塊兒,可不就成一把掃帚了。”
桂淳哈地一笑:“還能這麼算?忒扯了。”
燕修淡淡道:“無稽謠言。”
卓西德再歎:“當年縣裡的人聽了也都覺得扯,卻架不住苗家兒子媳婦成天說到處說。像賀慶佑在酒肆裡做事,手滑打個碟子碎個碗肯定會有,酒肆的生意也不能天天月月都紅火,但一有什麼事,人家不由得就想到他頭上。所以他到哪做事,都做不久。他想自己整個小買賣,販點乾果之類的,亦賠了。他娘子帶過來的一點嫁妝也不剩下什麼了。據傳他嶽母倒是挺疼閨女,常偷偷接濟他兩口子。幾年後,老苗得了病,癱在床上,兩個兒子都不願管,倒是賀慶佑這個女婿上前伺候,端屎端尿,服侍幾年直到老苗歸西。街坊鄰居開始誇他孝順,這才名聲轉了過來,又能找著活做。”
桂淳道:“如此看來,孝敬老丈人真真蠻合算。”
卓西德頓了一下:“罪民覺得,賀慶佑服侍他嶽父,並非為了名聲做作。他有些行徑做派,罪民確實不讚同,但在孝字上,這人真沒得說。他沒錢時,他娘也是他在養,他大哥不怎麼管。姐妹嫁了人,更不會問了。嶽家這邊,老苗過世後,他跟他娘子沒落著什麼財物,還被大小舅子懷疑拿了什麼,又吵嚷一頓,要鬨上衙門,隻是這回街坊都不說苗家兩個兒子的理,他才能摘乾淨。他嶽母被鬨騰一場,也病了,沒幾年就追隨他嶽父去了,從病到過世,又是他兩口子伺候的。他有錢後,待自己的兄妹不錯。苗家那邊,他娘子的妹妹妹夫也得他家幫襯不少。”
柳桐倚頷首:“有孝心又幫扶家人,不多計較,賀老板甚有品德。”
燕修瞧著卓西德淡淡道:“你如此多言他長處,亦很有情義。”
卓西德忙又俯身:“萬談不上情義二字,隻是大人們問及,罪民定要如實稟報。”
燕修仍慢條斯理地道:“某並無他意,卓老板無需慌亂。你說了許多,尚未談到你與賀慶佑何時重修舊好。”
卓西德戰戰兢兢作揖:“罪民跑題太遠,大人恕罪。罪民跟卓西德先前隻是不大走動了,一直也沒算翻臉,見麵依舊笑笑打個招呼。他成親添丁罪民都送了禮,罪民娶媳婦有娃時他也來了。之後因住得遠,平日裡各忙生計,不怎麼能碰見。竟是在開茶水攤之前,才又多聯絡。”
半晌未出聲的張屏開口:“一起開茶攤,是卓老板的主意,還是賀老板的主意?”
卓西德道:“實不相瞞,是罪民的主意。罪民那時候腰傷犯了,思慮著年紀漸大,不如趁精神頭跟身子骨尚不錯時,早做其他打算。我娘子原想等閨女大了,或有了兒媳婦,娘幾個一起開個小裁縫鋪子,但罪民覺著,我畢竟是個老爺們兒,哪能自己在家躺著,讓家裡的婦人拋頭露麵掙錢。罪民年輕時練過幾天拳腳,一開始打算自己做。或帶上我家倆小子。剛好那天我去大禿子的跌打鋪裡按腰,賀慶佑竟也在。我倆床臨近,就一邊按一邊敘舊。他也是肩上跟腰上的傷犯了。罪民知道他做過乾果生意,想同他討些經驗,他回憶說,一開始他去擺攤,總賣不過那些小媳婦老太太,於是改成他進貨,由他家老太太與他娘子去賣,然他家老太太暴脾氣,有人談價錢,或嘗了不買,老太太就把人一頓說叨。結果客不多,總被查稅,街麵上的地頭蛇常欺他家攤子,供貨的見賀慶佑不懂行,向他收高價,又老賣他陳貨。後來就賠了。”
賀慶佑還勸卓西德,這類擺攤的小買賣看著簡單,其實門道挺深,城裡的攤販也多,千萬謹慎行事。
“話敘到這兒,罪民順著說,所以我才想開個茶水鋪,兩三文錢一碗,不用什麼好茶葉,泡茶也不要什麼能耐吧。瓜子果脯,餅子麵點,稍備幾樣就行,亦不必多好的。我更不打算在城裡做。他便明白了,說但得買壺買茶碗,又要有推車,需不少本錢。若客多了,一個人怕忙不過來。罪民聽他的話裡有些像想跟我合夥的意思,但我沒往那個方向聊。”
第二天,賀慶佑帶著酒菜,到卓西德家拜訪,說想合夥開這茶水攤。
“他說他家剛好閒著一輛推車,稍微改改就能改成加個爐子能燉茶的那種。他家老太太與他娘子都學過炒瓜子板栗曬果子乾之類的。老太太還挺會烙餅做醬煮茶蛋。他家又能在城郊拿到便宜合適的糧食跟果子,罪民這邊準備茶壺茶碗茶葉就行。開張前雙方出的本錢不論,之後明賬均攤,賺的錢五五開。確實是罪民這邊得便宜些。我家娘子好針線,可做飯上確實不如賀家老太太,兩個大崽子太淘氣,不好使喚,雖乃京兆府地界,郊野官道也不是完全太平,確實不如跟賀慶佑合夥合適,罪民就同意了。”
燕修半眯眼頷首:“頗為合理。”
卓西德忐忑地偷眼向上望了望,繼續講述。
一切備好之後,他和賀慶佑遂到豐樂縣與順安縣交界的官道上擺攤。
“這麼著,一是罪民罔顧王法,大膽想逃稅。另一緣故是那時我們豐樂挺窮,算京兆府最差的縣。順安那邊在幾條大官道的交叉點上,正西、西北、西南幾個方向往京裡去,都要從那邊過,豐樂這裡隻有一條大官道。往順安境內擺攤能多些客。那邊產茶,茶葉也便宜些,又有名氣。我倆那時其實是冒充順安茶攤。”
燕修再頷首:“十分機智。”
卓西德又俯身:“不敢不敢,實是一些狡詐逐利的小伎倆。”
桂淳和顏悅色道:“多年舊事,應也不會多責你們。繼續陳述便是。”
卓西德連應:“是,是。罪民跟賀慶佑有時候來不及回城裡,就順安那邊的鄉裡看地,多賺些錢,順便找個能遮頭的地方睡覺……”
這就和賀慶佑的供詞對上了。
他隨後的陳述亦跟賀慶佑所說的差不多,隻是細節處更詳儘。譬如當年雇他們看菜地的都有誰,看一晚上大概多少錢,他們都睡在什麼樣的棚子裡,夜裡有多麼黑,有天晚上一個大蝙蝠掉到腦袋上快把他嚇暈了等等。
一直講到下雨被淋,去黃郎中處治病。張屏又問:“黃郎中的女兒黃稚娘,卓老板可有印象?”
卓西德立刻點頭:“有,有,太有了!那大逆不道的瘋婦,當初還沒太癲狂。黃郎中真是個好人,那邊村民都把他當活神仙拜,罪民與賀慶佑若非被他醫治,說不定會落下什麼陳年痼疾。可歎一位大善人,怎會有這麼個閨女。來黃郎中家瞧病的人多議論說黃郎中的嶽父家造過什麼孽,他家的女子一世不能嫁人。遇到心儀的男人就得瘋。黃郎中的娘子即是遇見黃郎中後瘋了,黃郎中覺得自己害了她,便留下來做了倒插門,儘力救人替嶽父家積德。然而不幸沒用,閨女仍是這個病症。”
燕修道:“府尹大人已斷出,此乃代代相傳的病罷了,無關玄虛之事。”
卓西德趕緊賠罪:“是罪民無知,大人恕罪!總之,當時村裡的人都說,黃郎中的閨女是愛上了一個公子哥兒,嫁不成人家,急瘋了。
燕修再道:“此女原就有病,隻因相思引得病症發作。”
卓西德再賠罪:“大人說得對,罪民又錯了。”
桂淳插話:“先不管她怎麼瘋的,總之那時這個女子已經瘋了,對吧?”
卓西德再連連點頭:“是,是。已經瘋了,被黃郎中鎖在後院,半夜還念詩唱歌,罪民與賀慶佑住在黃郎中家,黑燈瞎火的聽見這個,以為是鬼,真真差點被活嚇死!第二天清晨罪民去茅廁,那女子在後院房裡叫,蔡郎啊,蔡郎啊,你來接我了麼?又把我好一嚇,還以為她是喊豺狼。我就想,怎的這女鬼直喊豺狼呢?那她是個什麼?哎呦我的親娘!”又忙作揖,“罪民一時忘形,大人們恕罪,恕罪。”
桂淳爽朗擺手:“沒事,是我也得吃一驚。尤其鄉間,本就有好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卓西德又唉了一聲:“其實罪民還沒講到最驚險的地方。罪民聽著那個聲兒,腿肚子有點軟,突然又咣啷咣啷幾響,跟著嘎吱嘎吱的門扇開合聲。我拔腿往前屋去,屋角人影一晃,一個女子飄了出來。當時真是萬幸罪民剛從茅廁出來!”
張屏與柳桐倚神色微變,張屏問:“你看見了黃稚娘?”
卓西德瞪大眼:“是啊。她披頭散發的,一身白裡帶點粉的長裙子,真險些嚇化了我!我一動都不能動,她瞪眼瞅了我片刻,黃郎中衝過來把她牽走,我才回了神。”
張屏又問:“隻有卓老板一個人看見了黃稚娘,賀老板並未見到?”
卓西德道:“不是啊,他也瞧見了。罪民漏說了,正是賀慶佑也來上茅廁,瞧見罪民與這女子相遇,轉去喊黃郎中,黃郎中才過來牽走了他閨女。”
張屏肅然盯著卓西德:“卓老板確定?”
卓西德道:“罪民敢拿性命發誓。”繼而又麵露疑惑,“難道賀慶佑說的跟罪民不一樣?千真萬確他是瞧見了。罪民後來還與他偷偷議論,其實黃郎中的閨女長得挺不錯,嬌怯怯水靈靈的,若是沒瘋病,肯定不少男人願意娶。”再又忙作揖,“隻是尋常閒話,請諸位大人勿要以為罪民是什麼色鬼之流。”
張屏再問:“黃稚被鎖在後院廂房,怎麼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