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西德立刻道:“罪民正要稟報,這女子忒厲害,黃郎中把廂房的門鎖鼻兒先用大粗鏈子綁了,再加鎖。她竟能跑出來。黃郎中起初以為是鎖壞了,就換了一把鎖,然而當晚她又跑了,方才知道,她是先晃門,把鎖鏈抖鬆,再扒門縫,拿什麼長針簪子挖耳勺之類插進鎖孔,竟能生把那大鎖頭給撥拉開!聽說瘋了的人,往往在某一處上特彆能耐,也是見過這女子之後罪民才知的確如此!”
張屏微斂眉:“卓老板清晨遇到黃稚娘的這日,就是蔡府大火的那天?”
卓西德點頭:“正是,正是!那天確實邪性,清早起來這女子突然地開鎖飄了出來,當天傍晚又逃了,就是往蔡府跑,真像感應到了什麼。蔡府那火更邪,我瞧見時魂都要飛了,怎可能是那麼個燒法!”
桂淳、燕修、張屏、柳桐倚齊齊望著卓西德。
桂淳和顏悅色問:“你覺得哪裡不對?詳細說說,越細越好。”
卓西德在數道灼熱的視線中打了個哆嗦:“罪,罪民是覺得,蔡府那麼大,那麼多護衛,怎可能像個空宅子一樣在那裡燒,一點人的動靜都沒有。”
燕修道:“當年刑部的官員推斷,乃有匪徒先潛入蔡府,或在水裡下毒,或用了其他手段將蔡家的人全部迷暈殺害,之後縱火。”
桂淳接話:“詳細的,桂某不便多說,但刑部當年是根據現場的屍首做出如此判斷。據卷宗記載,火場中的遺軀,多僅餘骸骨,姿態亦不像掙紮奔逃後蒙難。”
卓西德猶豫地看著地麵:“罪民鬥膽一言,不知幾位大人可曾看過蔡府的圖紙?”
四人的眼睛又都一亮,燕修神色平靜地反問:“你見過?”
卓西德再深深一作揖:“稟大人,罪民自然沒見過什麼圖紙,但罪民進去過。”
四人望著卓西德的眼神驀地更濃烈滾燙。燕修依舊平和地問:“哦,你怎麼進去的?”
卓西德咽一咽口水:“說來可能話又有點長。約莫是十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燕修道:“即是你和賀慶佑一同擺茶水攤,見到蔡府火難之前的兩三年前?能否再詳細回憶回憶,是兩年前,還是三年前?”
卓西德皺眉想了一想:“是蔡府那事的兩年前。因蔡府失火的三年多前,罪民的祖母過世了,家裡過年不能貼紅春聯,到了擺茶水攤那年就孝滿可以貼了。罪民覺得適宜換個新活計,方才盤算做買賣。而罪民進了一趟蔡府的那一年,過年家裡貼的是綠春聯,就在正月裡,罪民的一位堂嬸來瞧家慈,當時家慈正病著……”
卓西德與賀慶佑一樣,父親早逝,母親守寡多年拉扯大他姐姐和他。祖父亦在他很小時候就病逝了,祖母跟他母親婆媳脾氣不甚合,鬥了半輩子,最後竟鬥出了情誼。祖母過世後,卓母十分傷心,經常生病。卓西德有三個孩子要養,母親又病,手頭十分局促,過年沒辦什麼年貨。堂嬸來做客,桌上最像樣的一道菜是白菜粉條燴了幾片臘肉。隻有卓母和卓西德的小閨女各自穿了件新襖子,頭上戴著卓妻用給人做針線剩下的邊角料紮的花兒。剩下倆孩子,長子穿了改小了的卓西德的舊衫,次子穿哥哥舊衣。
堂嬸瞧著他們一家十分同情,問了問卓西德最近在哪做工,說新近剛好聽熟人提到,木器廠有個空缺,工錢應該能多點,可以幫他介紹介紹。
卓西德感激不已。他少年時貪玩,覺得街上到處能找到活做,出力氣便可賺錢,不肯好好學門手藝,隻練了幾天拳腳,到了年紀漸大時才後悔,然已沒人肯收他這麼大歲數的當學徒。倘若能進木器廠做工,在老師傅們做活的時候瞧上兩眼,稍微學會那麼一點,以後或可當個幫工,也比隻出勞力打雜強。
沒幾天,堂叔堂嬸就捎信說,這事應該能成,讓卓西德去茶樓裡見見管招工的人。
“罪民緊張得不行,去了。到茶樓一看,是個一臉褶子瘦瘦小小的小老頭,背還有點駝,上下瞧了瞧我,問了一句,身上沒什麼病症吧。罪民說,絕對沒有。堂叔在一旁誇罪民肯使力氣,能乾活,不輸一二十歲的小夥兒。”
老者把頭一點,隻再問了一句——幾時能上工?
“罪民趕緊說,現在做的活跟店裡講一聲就能辭,隨時可上。老頭說,行吧,那你三天後過來。罪民一時都傻了,那可是小亭口的木器廠,多少人想進,竟然漏出一個空缺讓我撿著了!”
張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眼中都露出了一點疑惑,張屏問:“那家木器廠,十分好?”
卓西德抱拳:“是罪民錯了,當要解釋清楚些。一二十年前,小亭口那塊兒有好多家作坊。因那地方附近有個村子產葫蘆,叫大葫蘆村。起初就有人在村子旁,名叫小亭口的地界起了作坊,專門做葫蘆玩器,又叫匏器。雕花,內裡裝裱,有的供給京城的王孫公子們養蛐蛐用。更有好多人專門收藏盤玩。生意十分好,京城及鄰近幾個州郡的商戶都來這邊進貨。”
張屏頷首:“大葫蘆村,我知道。離慈壽村不遠。”
他查古井姥姥一案時曾到過那裡,還在一位老丈的茶攤上喝過茶。
卓西德跟著點頭:“是啊,那片地方就……不是罪民這般的可議論的。總之,葫蘆作坊興起後,漸又有其他作坊也在那邊開了,譬如做蟈蟈籠子的、刻石碑的、做木器的、紮紙娃娃跟風箏的……出的東西多往京城供應,能在那邊做活的都得是手藝相當好的師傅,工錢也高,一般人去不了,沒幾個本縣人。”
燕修道了聲稍停,打斷卓西德言語,從袖中取出一塊布,攤開竟是一張繪出豐樂縣及順安豐樂相鄰地界城鄉的地圖。他再進臥房搬動紅木衣架座,張屏起身搭了把手,將衣架座抬到廳內座椅旁。燕修展掛地圖於架上,指著圖問卓西德:“小亭口大概在什麼位置?”
卓西德仰頭望圖,神色中露出一絲羞愧:“請大人恕罪,罪民蠢笨,不怎麼會看地圖。那地方在大葫蘆村的東南位,離著河道跟官道都不多遠。”
燕修又取出一塊石墨,在圖上某處一點:“這裡?”
卓西德再抻長脖子瞧了片刻:“應該是了。這裡水陸兩便,以前靠近河邊有個亭子,所以叫小亭口。隻是後來工坊聚集,有些廢料扔河裡,水都汙了。還有的要用爐子,有大煙囪,整得烏煙瘴氣,並工人以及來往進貨的人也雜。蔡府一案,好像衙門懷疑過是不是有惡徒藏在工坊裡頭,之後那邊又出過幾次大小事故,官府趁此將所有工坊都停了。從停到今日也有十年了,現如今那地方有些又種回莊稼,還有幾片,謝大人翻修了蓋小院,因姥姥廟那個事兒,沒蓋完的都停在那兒了……有閒話說,這地方叫小亭口,所以乾啥啥被停……”話沒落音又抬手給自己一巴掌,“罪民該死,又扯胡話。請大人們責罰!”
他絮絮叨叨說著,燕修用石墨在小亭口大概的位置畫了個圈,又在當年蔡府的方位也畫了一個圈,回身落座。
“不必東拉西扯。你當年在木器廠做什麼活計,如何會進蔡府?”
卓西德趕緊道:“罪民這就交代!罪民以為撿了個大漏,能進木器廠邊做工邊偷師,誰曾想去了才知道,要做的事兒跟木器活全不相乾,竟是去燒木頭的。而且罪民這份工,正和蔡府有關。木器廠裡做器件,每天都剩下好些木屑跟邊角料。罪民那一撥人,要從其中挑揀出柞木和鬆木的餘料,分彆燒成灰,篩過,待蔡府的人來買走。”
桂淳驚訝:“蔡家買木頭灰做什麼?”
張屏道:“做瓷器的釉料中,要用草木灰。”
燕修嗯了一聲:“不錯。”
卓西德看向張屏,滿臉堆放仰慕:“張先生淵博,當日罪民也是請教了爐頭才知有這個用處。也有謠傳說,蔡老爺想長生不老,拿這些煉丹。”
爐頭,就是招卓西德做工的那個小老頭。當日茶樓中,卓西德聽堂叔尊稱這老者為爐頭,還以為他姓盧,沒想到是管燒爐子的頭兒,老者其實姓穆。
燕修又問:“你是送木灰進的蔡府?”
卓西德道:“是。但罪民隻進過一回。蔡府向來都派人過來取,他家宅子旁人輕易進不去。隻有一次,蔡府說,送的木灰不好,裡頭有雜物。木器廠這邊便派兩個人過去重新把灰篩一遍,又另送兩桶上好的灰賠罪。罪民進了工坊後,一直跟爐頭處得不錯,他就帶我去了。去蔡府的路上,爐頭同罪民說,這回咱爺倆一塊兒開開眼,你知道邁進這宅子的門檻有多難麼?比京城有些地方還難進哩。罪民當時不甚以為然,咱們京兆府地界的人,都常去京城。瞧那府邸外觀,是挺大的一個宅子,要說特彆貴氣,倒也算不上,待進了門,才知道彆有乾坤。”
四人的眼又亮了,桂淳柔聲問:“怎麼個彆有法?”
卓西德比劃了一下:“那府邸,從外頭看,牆不算高,門也不多寬大。門口沒幾級台階,門檻也挺低的。”
柳桐倚道:“官員宅院,須遵製式。按蔡家家主致仕前的官階,理應如此。”
卓西德再用仰慕的眼神望了望柳桐倚:“罪民無知,不懂這些規矩。隻覺得那宅子外邊看起來沒多了不得,待從邊側的小門進去了,立刻感覺不一樣了。比如門扇,外頭看是尋常的門,其實背後都釘著不知道是白鐵還是白銅的板,滿院子護衛,一層層查。罪民跟爐頭從頭到腳被搜了好幾遍。還有那院牆,十分類似城牆,裡麵另有磚石砌出的一層,與外牆夾出一圈兒裙屋,頂上有平台,裙屋內台階通往台頂,護衛在裡麵休息,輪班到平台上巡視,與守城的兵丁一模一樣,還配有兵器……”
柳桐倚微微變色,燕修將眼一眯:“蔡府家丁有兵器?你確定看清楚了?什麼式樣?”
卓西德打了個哆嗦:“稟大人,罪民記得,那些家丁手裡都拿著老粗的大木棍子,有的木頭一頭削尖了。另外,罪民與爐頭被帶進夾牆屋裡邊扒光衣裳洗了個澡,再換上他們給的衣裳。那段時間,正好看院牆的輪值,罪民見有人手裡拿著像弓一般的東西。”
桂淳問:“箭矢多麼?”
卓西德戰戰兢兢道:“這正是罪民又一詫異之處了,他們用得不是箭,也是削尖了的竹子一樣的東西。因覺著稀罕,罪民偷偷多看了幾眼,至今仍記得清楚。”
燕修追問:“其他還有什麼?”
卓西德擦擦額頭的汗:“罪民和爐頭洗乾淨換了衣服後,被帶到沒多遠的一個小院子裡,院內除了地磚跟牆,其他啥也沒有。我倆就在那裡篩灰,篩好了再被帶出來,真也沒瞧見太多。唯獨還有一樣記得很清楚,蔡府的院牆邊,道路上,都有大缸,裝滿了水,一路上又瞅到幾口井。罪民記得自己和爐頭議論,傳聞蔡家愛燒煉東西,是怕走水才如此預備的吧。所以那天晚上,罪民與賀慶佑看見蔡府的大火,當時就懵了,想著,怎麼可能?那石磚院牆,大院子,釘了銅鐵板的門,都不好燒啊。而且他們家防守這麼嚴,一堆的家丁,得多大能耐多少數目的一撥人,才能打進去,把人全部放倒,一個活口沒跑出,然後放把火。罪民大不敬地說一句,簡直須跟打下座小城一樣。”
張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又齊齊陷入沉默。
半晌後桂淳慢慢道:“倘若蔡家人還健在,隻你剛才那句「跟打下座小城一樣」的供詞,就能把他們全送回陰曹地府。這是在京兆府地界哪,膽真大。”
卓西德又打了兩個冷戰:“罪民該死,一定更注意言辭。“
桂淳道:“不是說你膽大。”
卓西德順下眼隻瞧地麵。燕修眯眼凝望他頭頂,柳桐倚亦斂眉沉吟,一片寂靜中,唯獨張屏道:“請卓老板過來,主要是為詢問三月初的散材身亡案。卓老板可否暫時放下其他,先詳細說說初次遇到死者,及多年後他再次出現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