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箱子中最打眼的,是一套……(1 / 2)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12875 字 8個月前

卓西德輕歎:“箱子罪民與賀慶佑各分了一口。罪民隻知道自己箱子裡的東西,無金也無銀。乃幾件陶瓷器,一架桌上使的六扇小擋風……”

張屏又道:“不必避諱我的名字。就是屏風,對麼?”

卓西德點頭不迭:“對對,是這個。還有兩本書冊,就這麼多了。”

燕修問:“你們為何不把箱子裡的東西取出平分?”

卓西德道:“原也想分來著,然未能夠。每口箱子上都掛了一把鎖,怎麼也整不開。那倆箱子本身就是寶貝。我們倆老粗雖不懂木料,但一瞧箱子皮油亮,在土裡埋過聞著還有香味,便知肯定值錢,硬劈開太可惜了。賀慶佑說,這或是天意,恰好兩口箱子,讓我們兄弟一人一口。”

桂淳道:“然兩個箱子肯定不能完全一般大小重量。這個拿多了,那個拿少了,心中不會生出計較?”

卓西德嗐了一聲:“原是見不得光弄到手的,怎還能忒多計較。兩口箱子的確大小不甚一致。待商議著怎麼分時,罪民就說,我年長些,我先挑吧,我要那口小的。”

桂淳讚道:“卓老板真義氣。”

卓西德麵露羞澀,剛要自謙,張屏問:“哪口箱子沉?”

卓西德含羞的神色未來得及收回,生將謙遜之詞噎回去道:“罪民未有太多掂量比較,應是差不多吧……大箱子可能略重些,不會沉太多。”

張屏道:“可,有些貴重物事,譬如金銀、銀票、地契,多會藏進小箱。大箱中或是字畫古玩,不太容易變現。”

卓西德神色再變了變:“張先生甚知藏物折變之道,罪民佩服。不過是否藏金銀,能掂出來。那箱子捧著肯定不像裝了太多金子的。若有銀票,大票輕易不敢兌換,怕上麵有暗記,大主顧的票,銀號或也有知道的。地契就更不敢了,真要得著了,在罪民這跟廢紙差不多……”

柳桐倚問:“卓老板之後沒詢問過賀老板箱子裡的東西?”

卓西德搖頭:“回大人話,真沒。分了箱子,賀慶佑同罪民謙讓了一番,說若大箱裡的東西比小箱內的值錢,會再補給我一些。罪民說不必,多少都是白得,命裡原不該有,它跟火災有牽扯,日後或還會因之惹禍。不如咱們兄弟立地起個誓,帶上箱子,各自回家,互相再不問對方箱中的物事,各尋門路開箱變現。如果有一個人被逮住,絕不咬出另一個,另一人要照顧被逮那個的家人老小。”

這又與賀慶佑的供詞一致了。

燕修肅然問:“立地起誓,地是哪裡的地?當時又是何時?”

卓西德忙欠身:“罪民又言辭不清了,大人恕罪。地方是罪民和卓西德埋箱子的那裡。我二人離開村子回到豐樂,先藏了四天,才冒險帶了一輛小車,去挖出了箱子,分了箱子立下誓後回到縣裡,各自藏起。”

燕修再問:“你可知道他用什麼手段銷了贓,得了多少銀子?”

卓西德否認道:“不知。回去後,我倆便不怎麼碰麵了,對人假稱是做買賣的時候起了爭執。連我倆的家裡人都這麼以為。”

燕修皺眉:“抱了一口大箱子回去,你家裡人沒疑惑?”

卓西德懇切一揖:“求大人明鑒,此事罪民的家人當真一概不知。從黃郎中那回家後罪民就盤算著扯這個謊,同拙荊說不知病是否好全了,怕傳給她跟孩子,讓她同家母睡一屋,罪民自個兒單睡。那晚罪民夜深了才回去,進家後就把箱子藏在柴棚下,一直藏了幾個月。”

桂淳笑:“好耐性,竟不好奇箱子裡有什麼。要我肯定憋不住。”

卓西德澀然一歎:“罪民知道大人們必會覺得可疑。然當時官府在狠查蔡家的火災,若被逮著,鬨不好即被當成打劫滅門的悍匪,腦袋都保不住。一想這個,再不能忍的都忍得住了。”

桂淳嗯道:“也甚是有理。那詳細是何年何月銷了贓?”

卓西德低頭啞聲道:“說來又曲折了,細述得囉嗦好一陣兒。”

桂淳笑眯眯道:“橫豎我們也沒旁的事兒,正好聽你慢慢說。”又給他添了些茶水。

卓西德作揖道謝畢,恭敬地飲一口,清清喉嚨。

“罪民一直忍到快臘月,使錢的事兒竟接著來。罪民的堂弟,就是幫罪民介紹木器廠差事的堂叔家的老幺,在京城做事,趕年前回縣裡娶媳婦。堂叔堂嬸待罪民有恩,賀禮絕不能少,還有幾處零星事兒恕罪民想不起了,又將要辦年貨,著實湊不出錢了。饒是這樣,罪民也不敢刨出那口箱子,而是打算去找個零工做做。旁邊沐天郡的寶通大碼頭是個方便找活的地兒,臘月裡外地的搬運工都回家過年了,像罪民這樣的去了也能混到一份工。原本真是想臨時賺幾個子兒,卻在那裡遇到一個胡商,名叫玻克哆哩沙,是什麼拉絲纏絲還是彈絲國的人,總之跟絲有點關聯吧。租了一艘大船,泊在碼頭裡,有時候去河道裡漂一會兒,天天傳一群舞姬在艙裡唱跳。

“人都說這胡客老有錢了,隻是人有些傻,萬裡迢迢過來,皮貨毛氈銀器一樣沒帶,隻運了一批琉璃器賣,碎了好些,他也不在意。彆的客商倒些茶葉綢緞給他,他不管好壞,瞧著順眼就收。這陣子說收得差不多了,也不要彆的貨了。岸上租了個院子,養著帶過來的十幾匹駱駝。他本人住在大船裡,因他們胡國水少,特彆喜歡水。第二又尤其喜歡女子。第三喜歡好酒好菜。雇了幾個廚子在船上做菜,還常到岸上的酒樓裡點。

“有一回他在寶興樓訂了挺多菜,樓裡勻不出人手送,恰好罪民往寶興樓裡送木材,夥計向罪民借板車使,說胡子要的菜多,順路一車運過去便利。罪民說自然好,隻要他們不嫌臟,剛好我跟著開一開眼,瞧瞧胡客的排場。夥計說,胡客沒那麼多講究,且認不得這車是做什麼的,板車上鋪塊布,看不到臟,讓食盒沾不著灰就成……”

夥計拿了一塊大藍布,將車罩住,把食盒疊放在其上,由卓西德推著,兩個小夥計陪在旁邊,竟整出了幾分氣派。

到了碼頭,往船上傳菜。菜裡有一道暖鍋,配了個木炭盒兒。小夥計就讓卓西德捧著炭盒,一同往艙裡送。

“船裡陳設真真奢華。濃香熏得罪民直嗆,入內前先要洗手脫鞋衝腳,光腳進。地上鋪著花花的大厚毯子,毛能沒過腳背,進去後罪民直流汗,見主座上的胡客在飲酒,十幾個穿著薄裙披著輕紗嫦娥似的妙齡女子邊唱邊跳,罪民想,整那麼暖和,或也是怕這些女子冷吧。”

桂淳讚歎:“竟是個憐香惜玉的胡子。他就是你方才說的那個什麼玻什麼哆?”

卓西德哈腰道:“是,玻克哆哩沙,名字有點兒繞。這人年紀不大,罪民覺著是二十來歲,頭發倒是黑的,但跟咱們頭發的黑色不大一樣。窄臉高鼻子高顴骨,凹眼窩裡一對藍眼珠,穿著一件當年時興的江南樣式綢緞袍,套在他身上就一股子胡氣了,舉止氣派挺富貴體麵。他旁邊坐著一個老胡,五六十歲年紀,漢話講得特彆溜,眼神賊毒,一看罪民,立刻說,這個人不是酒樓的吧,為什麼上了船?”

酒樓小夥計回道:“他是專門管木炭的。因我們生暖鍋不如他好,特地叫他一起來。”

老胡不甚信,仍陰鷙地盯著卓西德:“是麼?此人一直鬼鬼祟祟,打量著這裡的東西。”

“罪民一聽,這是把我當賊了,即辯解說,之前少見這些琉璃器皿,尤其琉璃燈盞,五顏六色的,又透亮,挺好看。年輕胡向老胡嘰咕了幾聲,約莫是問在說什麼,老胡再同他嘰咕幾句。年輕胡就大笑起來,大著舌頭怪腔怪調同罪民說,感謝你,但,大多數的你們,覺得,不好看。不想買。罪民說,人各有好,可能大多數人不喜歡這些。年輕胡又問,你喜歡,想買嗎?有很多。罪民說,我可買不起。”

年輕胡又笑起來:“哦~~他們,一樣,和你。首先,看看。之後他們說,不買。但你誠實,比他們。他們不會說,買不起。他們說,不喜歡。”

“罪民心想,雖然我窮,但不能讓胡子覺得咱們買不起他們的東西,便答道,人家不買,應是真不喜歡,或覺得這些東西單看好看,擱在自己家屋子就跟其他物事不配了。”

年輕胡又問:“你的意思,他們有錢,你沒有?我到這裡,人人都問,是不是很美,很長見識。我覺得確實很美。美姑娘,好食物,美風景,好多都特彆美。但這裡真的這麼好,應該人人都有錢。但,我看到窮人,像你一樣的,好多。”

“罪民一聽,竟是我給咱們大雍丟臉了,鬼使神差地脫口說,咱們這邊崇尚簡樸,不愛露富,有錢人挺多的,隻是外表上瞧不出來。本來我也不應該是窮人,誰家沒點家底兒呢,不過有人有福氣享用祖上傳下的東西,有人沒福氣罷了。”

他講的話年輕胡聽不太懂,老胡又嘰咕嘰咕用胡話轉述一通。年輕胡問:“你本來也應該有錢,什麼意思。”

卓西德一時謅不出來,索性就故作高深地不吱聲。年輕胡和老胡一起盯著卓西德,酒樓的小夥計道了聲告退把卓西德帶了出去。

下船後,一個小夥計笑說:“老哥可真能編,在艙裡烘的一身熱汗都被你吹沒了。”

“罪民說,再怎樣不能在胡子麵前跌份兒。本以為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兩三天後,罪民上工,又遇見了那個胡子……”

當時卓西德正在扛糧包,隻見一雙腳擋住去路,跟著正前方就響起那年輕胡客的怪腔怪調。

“你是酒樓裡的,為什麼在這裡?”

卓西德隨口編道:“因為上回在公子那邊多看了幾眼物件,老板嫌我不體麵,不讓我在酒樓做了。我到這來混碗飯吃。”

年輕胡驚訝地吸了一口氣:“啊……那,對不住了,讓你變這樣。”

老胡客這時又遛達了過來,向年輕胡嘰咕嘰咕幾句,隨即朝卓西德道:“你不要再欺騙了,做你的事去吧。”

年輕胡卻阻攔道:“不要這樣,你不要走。你,運草吧,幫我。”

卓西德甚是驚詫,老胡客一臉不讚同地再嘰咕嘰咕,年輕胡咕嚕咕嚕回了一串,老胡客滿臉陰沉又向卓西德道:“玻克哆哩沙少爺覺得你不算年輕了,還做這樣的重活很可憐,讓你搬運比較輕的草,工錢多給你。”

“罪民當時挺開心,也不顧什麼跌份兒不跌份兒了,立刻就答應了。運草其實就是給那院子裡的駱駝喂草料之類。確實挺輕鬆。工錢當日結。罪民喂了兩天駱駝,年輕胡與老胡又轉悠過來。年輕胡磕磕巴巴問罪民,為什麼你這麼大歲數了,還來做重活,之前在碼頭上看見做事的都比你年輕。罪民說,因為享不到祖上的福,隻能來做事了。年輕胡忽然問,那天,你說,祖先有寶物,可享受不到什麼意思?實不相瞞,罪民當即念頭一動,遂回答說,罪民和彆人一樣,祖先都留下了寶貝給我,可惜寶貝放在一口箱子裡,我打不開,拿不出來。”

年輕胡睜大了眼:“還有這樣的事,為什麼打不開?”

卓西德說:“鎖住了,沒鑰匙。”

年輕胡說:“可以,用其他方法。比如,砸、鋸、削……”

卓西德正色道:“我不敢。這麼對祖宗留下的物品,叫大不敬,得挨罰。”

年輕胡唏噓:“太可歎了。”轉向老胡嘰咕嘰咕幾句,又對卓西德道,“索古,很會開鎖。他在這,很久。你們的鎖,能開也。”

老胡依舊沉著臉嘰咕嘰咕,再瞟著卓西德。

卓西德袖起手道:“多謝玻公子關照,然我覺得這位管事不大相信我,本也是我的私事,便不勞煩了。”

年輕胡道:“不,不麻煩。索古,不是管事。是我的朋友,向導。他真的很會開。”

老胡拉長臉盯著卓西德:“箱子,你拿得出來麼?”

卓西德反問:“若我拿得出箱子,你能開?”

老胡滿臉寫著不信道:“有箱子,可以一試。”

卓西德道:“有箱子。那就煩請一試。”

“罪民擱下這個話,有幾分是為著和那老胡置氣。回頭自也忐忑是不是太冒失了,不過話已說了,不能慫。加上確實賊心盤算,胡子這邊好出贓。罪民依稀聽誰提過,年輕胡快回胡國了,且他總說隻來這一趟,未必有下回了。對罪民來說,出貨特彆穩妥可靠……”

桂淳哈哈一笑:“這是實誠話。那你就把箱子抱給他倆看了?”

卓西德道:“是,罪民吐出這番話,當即就告了假回去。剛好家母與拙荊帶著孩子都去幫著堂叔家收拾屋子了。罪民刨出箱子,背在一個大筐裡,上麵壓了一堆乾菜山芋之類,路上恰遇著衙門的老焦和老蓼往寶通縣衙門送公函,趕著一輛車,罪民玩了一招燈下黑,搭了他二位的車。出豐樂入寶通都沒被查。在寶通碼頭附近下來,唯恐碼頭跟船上人多眼雜,仍又到養駱駝的院子裡。過了沒多久,先是老胡一個人來了,問道,寶箱帶來了?罪民說,帶來了,待玻公子過來,勞你老打開。老胡兩手抄在袖子裡,又陰森森盯著罪民說,「我知道,你的東西一定不是你的,來曆不正。」罪民吃了一驚,後背的衣衫都濕了,想著他可能是在詐我,便故作鎮定說,真是祖上傳下來的,但要是你這麼覺著,不看也罷。老胡怪笑兩聲,轉了出去。當時罪民的心裡真是七上八下,唯恐他去官府告發我,正琢磨著要不要背上筐子跑路,年輕胡過來了,老胡仍在旁邊跟著……”

年輕胡興高采烈地問:“東西,帶來了麼?”

卓西德輕聲說:“帶了,然是祖上傳下的東西。請在靜室內打開,不要讓其他人近前。”

年輕胡爽快答應,進了室內。卓西德從筐裡抱出小箱,年輕胡讚歎:“真是個美麗的箱子!”老胡端詳了一下銅鎖,自隨身的口袋內取出一個羊皮卷,展開是各種針鉤工具,老胡逐個拿起,撥弄嘗試起來。

桂淳感慨:“竟是個慣家胡子,咱們這邊的鎖也搗鼓得開。”

卓西德一嗤:“什麼慣家,一個假把式。罪民開始也被他的物件兒跟陣仗嚇到了,沒想到來來回回搗鼓了半天,拿挖耳勺掏牆都能掘出個窟窿了,他也沒整開那鎖。罪民說,不行就算了吧。老胡卻似折騰急眼了,咬牙切齒一定要開,突然紅著眼珠子問我,鋸開,隻鋸鎖,不鋸彆的,行麼。反正你沒鑰匙,打開後鎖也不能再用。罪民本來挺心疼那鎖,覺得這麼精致又難開一定貴,聽他這麼一說也有道理,再則很難碰上這麼好的機會了,就說,行吧。老胡便又從口袋裡摸出一把似銼似刀的扁平物件,一邊刃上鑲嵌著亮石頭,說是什麼金剛銼,磨銼了又半日,真把鎖把兒銼斷了,打開箱蓋,立刻我們三個都被鎮住了。”

箱內被隔成數個小格和暗屜,都墊著厚厚的襯墊,蒙著光滑的綢緞。數件寶物靜臥其中。

“最打眼的,是一套純白的瓷器,有小壺、小杯、鬥笠盞、小爐子……一共十二件。薄到半透亮了。罪民往外取的時候都不敢大喘氣,怕熱氣把它們哈化了。老胡直著眼,年輕胡直叫喚,天啊,什麼是這,是玉嗎?老胡識貨,喃喃說,不,這是瓷。”

比美玉更名貴的瓷。

“除卻這套瓷器,箱子裡另有兩座小像,一尊是陶泥捏的,一個老頭兒,靠在一塊石頭邊,手舉著一個酒杯,喝得挺開心。另一尊卻是白瓷像,和那套小壺小杯像是一波燒出的,乃是少年人模樣,跪坐在地,低著頭,好像個學堂裡的學童在挨訓似的。”

張屏、桂淳、燕修都靜靜地聽他說,柳桐倚握緊了筆杆問:“陶器和瓷器……隻有這麼多?”

卓西德滿臉愧疚地低頭:“不,還有一個陶製的酒壺,捏得怪模怪樣,也能當小花瓶使,隻配了一個小酒盞。壺身刻著一幅畫兒,是幾蓬瞅著挺怪的花草。那倆胡子竟認得,年輕胡指著瓶子叫喚說,「啊,雪絨花。畫了這個竟!你們這裡有?」”

桂淳嘖道:“名兒聽著挺雅致,像個胡國花朵。”

張屏道:“此草,我朝也有,北方山上挺多,喜歡冷。在下以前經常見。胡人稱之雪絨花,西北那邊叫火絨草,百姓還常叫它老頭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