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箱子中最打眼的,是一套……(2 / 2)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12875 字 8個月前

柳桐倚雙眼一亮:“是否矮矮一叢,花瓣長尖,一朵裡好幾個圓花心?湖上老人晚年的茶酒器上常刻繪此花,原來是以壺上代湖上,老頭同老人,暗藏諧音之機。”

卓西德一臉歎服:“柳大人與張公子當真博學。可惜在下一個老粗,竟不識至寶,鑄成大錯!”

柳桐倚神色一斂:“恭維的話就不必了。請問箱中還有何物?”

卓西德又垂首:“陶瓷物件兒,就這麼多了。陶器是一隻酒壺、一個小杯、一尊喝酒的人像。白瓷是十二件一套的茶具,還有一尊跪坐書生像。加在一起,共十六件。又有一座小屏風,六個扇頁,擱在桌麵上使的,應是紫檀木,上下鏤雕著花朵,中間的嵌玉板上刻繪著山水詩句,特彆漂亮。再有兩本冊子,一本上繪著各種的壺、杯、花瓶,沒有顏色,就隻是黑線繪的。另一本寫得都是字,不像賬本契書或信件啥的,應該是什麼詩賦之類的吧,罪民也看不懂。”

柳桐倚問:“上麵可有人名?”

卓西德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有,封皮上寫著「泉石閒筆」四個字。是那燒瓷特厲害的公子寫的詩詞歌賦吧。可惜罪民當時不懂得。”

柳桐倚閉了閉眼:“你將這些,都賣給胡商了?”

卓西德握起拳:“罪民,每每回想,都自知罪孽深重……”

燕修打斷道:“這些虛頭巴腦的先不必說了。講講你都賣了多少錢。”

卓西德道:“稟……大人,是拆著賣的。打開箱子後,年輕胡和老胡眼裡都冒出鉤子了。隻恨罪民無知,不曉得這是特彆金貴的瓷器,以為胡客都愛花花的東西,那個小屏風,鑲玉嵌螺,刻的字縫裡描了金粉,應該最能賣上價錢。就在大桌麵上,把小屏風打開立起,將那茶器擺了兩件,因兩個胡子貌似還挺喜歡那兩尊像,又把像擺在屏風邊上……”

年輕胡一個勁兒地說:“寶物!太美了,太美了!”

卓西德等著他問價,未曾想他尤為誠摯地凝望著卓西德道:“多謝你讓我看到,這樣的寶物,你帶回家後,一定要好好珍藏!”

卓西德當時險些一個頭磕在桌角上,想了又想,稍微露骨了一些說:“能開了這個鎖,也托了玻公子的福氣。如果公子喜歡,比如這件屏風,我可以用它跟公子交個朋友。”

年輕胡睜大眼:“你,送這個給我?不,太貴重。我不能收。”

“罪民心想這是跟我裝糊塗唱胡戲了啊,再歎氣說,正因為貴重,擺在我家浪費,也換不來柴米油鹽,不如將它讓給真正需要的人。年輕胡又瞪著藍眼珠子瞅了罪民一時,說「我懂了,禮物,我收下。你喜歡的琉璃,我送你。」罪民險些一口氣沒上來。未曾想,這節骨眼兒上,那一直挺陰森的老胡幫了罪民一回。”

老胡朝年輕胡嘰咕嘰咕了幾句,再向忐忑的卓西德道:“玻克哆哩沙少爺答應收下你的禮物。但我方才和少爺說,你的屏風很珍貴,如果他贈送給你琉璃器,大約要很多。少爺慷慨地答應,船中剩下的琉璃任憑你挑選。”

他慢悠悠壓著語速,端詳著卓西德的表情,似在享受地觀賞卓西德失落痛苦的模樣,又稍停了片刻,方才添上一句。

“再或者,太多的琉璃器,你家裡也擺不下。你想接受其他禮物嗎?我向少爺建議用金子或銀子,但少爺說,這可能會令你不愉快,因為你們這裡不能隨便在彆人麵前提到錢,尤其是交朋友的時候。”

卓西德努力鎮定地回答:“沒關係的。我不講究這個,隻要是公子贈送的,金銀我也喜歡,而且好拿。”

老胡再對年輕胡咕嚕幾句,年輕胡的臉上閃過一絲同情與失落,出門吩咐了幾句,片刻後,一個胡人隨從送來一個小皮囊。年輕胡接過,放在桌麵上,老胡打開係著的袋口,裡麵是滿滿一袋黃澄澄的胡幣,上麵刻著胡人頭像和奇形怪狀圖案及胡字。

老胡說:“這些,都是純金的。去銀莊,可以兌換。也能熔化了使用。”

又有胡人隨從捧進一隻盒子。年輕胡打開盒子,對卓西德道:“同樣的,禮物。”

盒內是卓西德跟著酒樓小夥計進船那次,盯著看的一對琉璃燈盞和兩隻琉璃杯。

“罪民瞅著那些東西,突然心裡不大是滋味,遂拿起陶酒壺跟小酒杯對年輕胡說,公子的禮太重了,我不能隻送一個屏風。這個瓶子上刻著公子認得的花,按我們這邊的話說,就是與你有緣份,也送給你吧。”

年輕胡望著卓西德,方才有些黯淡了的藍眼珠裡又泛起驚訝的光芒,卓西德沒等他開口,將壺杯往他麵前一擱。

“公子的禮,我全部收下。這些乃我的一份心意,希望公子不要推辭。”

年輕胡起身接下酒壺和小杯,又握住卓西德的手:“謝謝,朋友。我會記得你。”

桂淳感歎:“倘若卓老板當時不是在銷贓,真可算一段感人的故事了。”

柳桐倚從額角處放下手:“卓老板送的酒壺與小盞,應是湖上老人遺作。他老人家製酒器隻為自用或贈予親友,存世的,比茶器更少。折算作金銀,至少能買下那胡客的半條船。不過,君子相交,不當以錢財計……”

卓西德呆住了。

桂淳重重彈了一記響舌:“我的乖乖,這麼貴!合著竟是卓老板更輕財重義?”再看看搖搖欲倒的卓西德,又起身給他添了點已涼的茶,拍拍他肩頭。

張屏沉聲問:“如此,卓老板隻出手了三件東西。剩下的下落何處?”

卓西德悶頭坐了一時,將涼茶一口飲儘,方才喘回一口氣:“另外的,給老胡了。此人當真鬼極了,他幫罪民換到了錢,原是為了賣我個人情。”

玻克哆哩沙給了卓西德那些東西,又要叫馬車送他回去。

卓西德推拒道:“不必,我今兒是搭我老表的車過來的,同他們說辦完了事在碼頭碰麵。算起來他們早該過去了,知道我來這邊,可能會往這裡來迎我,說不定出門走不了幾步就碰上了。”仍把東西都放在筐子裡,上麵蓋點東西背上。

出門後他隻撿著人多的大路走,到了一處路口,老胡突然從一棵大樹後冒出來,嚇了他一跳。

老胡挺直接地問:“你的木箱裡,剩下的東西,你還想把它們變成錢嗎?”

卓西德反問:“足下方才為什麼不問?”

老胡道:“我隻是給玻克哆哩沙少爺做在這裡的向導,我有我的生意,他有他的。我們的買賣並不關聯。你剛才把寶物給他看,我不能說我喜歡上了某一件,喊出價錢,這不合規矩,差不多就是你們這邊搶生意的意思。但現在,你出來了,若還有時間,我們可以聊一聊。”

卓西德道:“可你老覺得我的東西來曆不正,又有什麼好聊。”

老胡眯縫起眼:“難道它來曆正?”見卓西德要變臉,又怪異地笑了一聲,“你不用害怕,我是個異邦人,並不想跟你們的官府打交道,對我沒什麼好處。我是個純粹的商人,隻想買到好的寶物,帶回我的家鄉去。我已經老了,沒精力繼續來回奔波,可能以後都不會再來。我很守規矩,你不用擔心從我這裡泄漏出什麼。這裡說話不方便,我在附近也有個小院子,想請你過去喝杯茶。”

卓西德立刻婉拒:“不了。碼頭上有人等著我哩。”

老胡籠著手慢悠悠道:“等你的人,多等一會兒,應該沒關係吧?或者,你不放心,由你來選地方?”

“罪民在心裡掙紮了一陣兒,確實還是沒按住求財的心,想著大膽博一把,看看這老胡能作出什麼妖。於是說,那去寶興樓吧。寶興樓罪民挺熟,在個繁華的地段。門外就是大街,來來往往都是人,諒他不敢在那下黑手。老胡挺爽快地答應了,還假惺惺地跟罪民說,他請客,有酒,就是朋友,好談買賣。罪民心道,誰跟你是朋友!臉上仍留著幾分客氣,與他一道進了寶興樓。找了個臨大街的單間兒,因聽說有的胡子會使毒,能在人無知無覺時隔空下手,所以一直大敞著窗,他點的一堆酒菜罪民一口沒吃,坐下後直接開談,罪民問他,想與我聊哪件?本以為,老胡想買那兩尊人像,沒想到他竟張口問,「那套白色瓷的飲茶器具,我很喜歡,你願不願意轉讓?」”

桂淳讚歎:“好風雅的胡子!懂行,識貨!”

卓西德道:“是啊,罪民當時都愣了。竟還有不愛花裡胡哨的胡子。”

柳桐倚道:“一些胡國,尊崇白色。純白瓷器極難燒製,便在我朝,價都甚高,若再轉賣異邦,價更不可估量。有做海運或異邦生意的商賈,專出錢讓民間窯口燒製供給異邦的瓷器,其中就有白瓷。白裡泛黃,胎質粗糙者,在異邦價也能買出高價。更何況……”

更何況這套由曲泉石親手製成的稀世名瓷。

胡人雖不知曲泉石之名,但可想而知那套茶器的精美,隻要看到,即知珍貴。

柳桐倚又抬手按了按眉心。

卓西德眼珠崩出紅光:“罪民有眼無珠,不識至寶!多年後曉得便宜賣了什麼,恨不能頭搶地,捶碎胸……恨我當時,竟然心中還覺得暗喜……”

老胡問:“你想要多少金銀,可以直接說出數目沒關係。”

卓西德也問:“你要一整套?”

老胡點頭:“全部。”

“罪民不知該怎麼要價,就和那老胡說,全部,我有點舍不得。老胡說,拆開了,沒有整套有價值。全部,可以給你八百兩,你覺得怎樣?罪民琢磨著,他報的價,肯定是少。以前跟一位做買賣的學過一手,談價的時候,想要高價,就待對方報價後,先一抬眉毛一瞪眼,盯著他眉心那塊兒,重複一遍他報的數目,再儘量不屑裡又透出雲淡風輕地冷笑一聲,嘴角一勾,或看向窗外,或一瞅茶杯酒杯,不說話,等對方開口。罪民就照樣對那老胡做了一遍。”

他盯著老胡冷嗬一聲:“八百兩?”往窗外一瞧,憋氣片刻後,老胡緩緩道:“我的朋友,你該不會以為是八百兩銀子吧,怎麼可能呢?我是這樣誠意地與你談。我說的是黃金。”

“罪民這沒見識的,聽了這話,心中一陣狂喜,好像天上掉下一堆肉餡大包子把我埋了起來……”

柳桐倚再閉了閉眼:“不必將心境描述得這般詳細……卓老板將所有的瓷器,都給了那胡商?”

卓西德啞聲道:“稟大人,罪民又同他談了談價,說必須一千兩。老胡特鬼,直道,不行的,這已是非常誠意的價格,即便加上那口箱子,也不值一千兩黃金。罪民說,怎麼不值?箱子可是好木頭,單賣都特彆貴。老胡說,他隻有這麼多金子了。連上箱子他最多再給我加一千兩銀子。罪民才發現被他繞進去了,本來隻談一套瓷器,他竟想連箱端。罪民立刻道,那算了,箱子我帶回去留著追憶祖先,咱們隻談那套瓷器吧。老胡一見罪民瞧破了他的伎倆,隨即服軟道,我的朋友,不要這樣。這箱子是專為存放茶具打造。分開了,你尋不到般配,茶具也尋不到般配。罪民說有什麼尋不到的,你去再打一個唄,箱子好多小格,我拿回家針頭線腦的什麼不能放?”

老胡又搖頭:“啊,啊,我的朋友,你這麼說話就太強硬了。你看,我們慢慢商量。這樣好不好,九百兩黃金,連箱,我要。琉璃器,你喜歡,我也有,可以送給你。比玻少爺送你的更多,更實用。”

張屏問:“貴店走廊上的燈盞,彩色的玻璃窗扇,都是這麼來的?”

卓西德認道:“是。實話說,那時罪民沒見識,九百兩黃金,幾輩子都掙不到的數,聽到後罪民已經打飄了。老胡拿了把鑰匙給我,說他在岸上有個小倉庫,裡麵有點琉璃貨,可以都給我。但房子是他租的,租期到明年夏天,就給不了了。罪民收了鑰匙,一開始沒有去拿,怕是什麼陷阱,進了就有去無回之類。待到了第二年的春上,年輕胡和老胡早都走了,罪民才去碼頭轉悠,趁著晌午陽氣重的時候往那個倉庫走一趟,就是碼頭邊一條脊的屋子其中一間,拿鑰匙確實能打開門,裡麵都是稻草麻袋,幾扇琉璃鑲的窗扇靠牆擱著,幾盞大燈堆在箱子裡,還有一堆臟毯子。估計是老胡覺得太沉,不想搬運回去了。當時瞧著挺寒磣,賊瞅見或都會覺得太沉不愛扛。但罪民覺得多少是點東西,雇了輛車運回家,擦擦洗洗竟挺像樣,後來開客棧,就用上了。生意不錯,有風水師傅說,這些琉璃花花綠綠的,各種顏色,催生各路的財。所以後來搬來新樓,仍把窗扇和燈盞翻新擦洗了一下,用上。”

桂淳道:“如此看,老頭算個講誠信的胡客了。九百兩黃金可不少,你們是票付現付?”

卓西德滿臉苦澀:“回大人話,肯定是票付。若九百兩的黃金搬運起來得多沉。老胡一開始要給罪民大整票,罪民說,隻要散票,各個銀莊都得有,他從他那口袋裡掏摸了一陣兒,竟數出了八百多兩,最後實在湊不夠,搭了一疊金葉子。這些胡商渾身真揣著不少錢財,把金子壓成紙一般的薄片,訂成像小書冊一樣的帶著。罪民也是膽大,把這些都揣好,跟沒事人一樣出了寶興樓。老焦和老蓼的確跟罪民約下一道回去,罪民在早上被放下的地方等了一時,待他倆車過來,搭車回縣裡挺順溜。到家再細細數錢,才發現仍被老胡蒙了一把,他一會兒算銀價一會兒加金葉子把罪民繞暈了,其實攏共加在一起隻有八百六十多兩,少了三十多兩金。”

桂淳咂舌:“乖乖啊,折算就是好幾百兩銀子了。你沒去找他?”

卓西德道:“本來想去,但再一想,這事畢竟見不得光,找著了他不認,難道扯他去官府?隻能吃下這啞巴虧了。”

桂淳安慰:“也是,拿到就是賺到。”

燕修冷冷輕咳一聲。

張屏問:“老胡商買下的一套白瓷器,是否包括那尊白瓷像?除卻箱子,應還有兩本書冊,一尊陶像,又在何處?”

卓西德拱手:“張先生真是計算細致,全無疏漏。老胡拿那套茶器,沒要那尊白瓷像,說瓷像的樣子他不喜歡。但他很想要那尊陶像,跟罪民繞箱子也是想繞陶像做搭頭。然罪民未讓他得逞,謊稱那是祖先的像,得帶回家供起來,萬不能賣。老胡想拿又不願多掏錢,最終沒談攏,兩尊像,兩本冊子,罪民都帶回來了。”

柳桐倚眸中不由得微亮:“這些,現在何處?”

卓西德道:“稟大人,都在罪民家裡。”

張屏、柳桐倚、桂淳、燕修四人皆一怔,柳桐倚追問:“在你家?當下仍在?”

卓西德順從地道:“是。在寒舍暗室內,隨時可呈上。罪民臨來時,與拙荊交待了,瞞著她乾過一件錯事,當下大約會發作,讓她看好這幾件東西,待適當時候,呈給官府。但沒細講是什麼事。罪民造的這些孽她與家裡人當真一概不知。”

燕修起身走向門外,張屏擱筆追出:“燕捕頭吩咐差役去卓家取物時,能否也讓人到這家客棧的一名夥計家去一趟?此人姓徐,本名徐添寶,在客棧叫得發。他有個姨母姓劉,在一壺酒樓旁邊賣花。暫不知他家在何處,詢問這裡的夥計或酒樓的夥計增兒應能得知。”

燕修微皺眉:“姓徐,與當日和卓西德一起抓黃氏的其中一個寡婦同姓。張公子覺得他們有關聯?”

張屏頷首:“徐添寶的姨母劉媽媽曾向一壺酒樓的夥計增兒說過散材的一些事。徐添寶今天沒來客棧上工。”

燕修眯一眯眼:“確實可疑。某即刻讓人去查,酒樓裡的夥計某以為不必問,免得打草驚蛇。縣衙的人肯定能找著。張公子以為如何?公子說的這些,某也會轉告府尹大人。”

張屏拱手道了聲謝,返回屋內。

卓西德因頻頻喝水,告罪要去茅廁,桂淳陪他同去。房中無旁人時,柳桐倚輕聲問張屏:“芹墉兄方才可是覺得那位叫徐添寶的夥計恰好與姓徐的寡婦同姓,太過巧合,於是請燕捕頭著人查查?”

張屏嗯了一聲:“而且,卓西德在三位寡婦中,隻記住了姓徐的,也很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