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修快走幾步到店門前,皺眉打量:“沒開門。”
卓西德謹慎地道:“以往都開的,昨兒還開著,不知怎的今日沒有。”
百巧紙鳶坊的店門不算太寬闊,寫著店名的牌匾下,清漆木門扇緊閉。
桂淳亦端詳著店門道:“說來這店主須得審一審,可巧死者就卒在他家牆邊。那該當萬死驚擾殿下與何大人的逆賊刺客也使得是風箏。”
燕修淡淡道:“豐樂縣內因昔日陋俗多有紙紮店鋪,豈可因此便無憑無據隨意懷疑。”
卓西德本要接答桂淳的話,被燕修的這一句又把詞句噎回肚裡。
張屏問:“卓老板是否認得店主?”
卓西德微躬身:“回張先生話,這家店是分鋪,總管此店的大掌櫃姓辛,非本縣人士,某不甚熟悉,隻在商會宴席上打過幾回照麵。他現也在縣中住,不知是買了還是賃了座宅子在城西那片兒。”
燕修接著問:“可知他籍貫何處?南人北人?多大年歲?家人是否也住在本縣?這家店鋪幾時開?”
卓西德道:“據說百巧紙鳶坊是京城的大鋪子,諸位大人與張先生不曾聽聞過?縣中這家是分鋪,前年才開的。”
張柳桂燕四人都微微一頓。張屏道:“我在京城住是為赴試,許多地方沒去過。因為窮,不怎麼買東西,也不太記得大店鋪的名字。”
柳桐倚亦道:“莫說芹墉兄,在下在京城住了十幾年,亦未曾聽聞過。”
桂淳道:“某也沒。京城甚大,做風箏的有好些家,什麼燕子徐、大翅李、飛仙九……不是慣玩這個的,鋪子名號肯定知曉不全。”
燕修嗯道:“某可去查一查。”
卓西德道:“這家鋪子的招牌就是京式燕子風箏,確實巧樣漂亮飛得高,罪民的幾個小孫子一見他家風箏就走不動道。以前罪民見燕子風箏,隻有一隻燕,他家的燕子風箏竟有一串兒燕,與大蜈蚣、長走龍風箏有些像。一隻或兩隻大燕子後麵一群小燕,放起來當真好看,燕子身上還帶響哨,在天上飄著,旁邊的風箏頓時成陪襯了。孩子可不得打滾兒鬨著讓大人買。辛掌櫃年歲跟罪民差不多,應也是京城人,比罪民略高些,瘦瘦的,話不多。因照麵少,不知家眷有無與他同住。”
燕修略一點頭,幾人再緩緩前行,柳桐倚側身問:“這家的美人風箏紮得好不好?”
卓西德恭敬道:“稟大人,這家從未賣過人形的風箏。隻有燕子、蝴蝶、蜻蜓、蜈蚣、金魚之類的鳥獸魚蟲,與那方的、六角、八角上畫獸頭或花朵樣的。旁人也問過為什麼沒人樣的風箏,他家說,因是外來的,不好本縣風箏店的生意他們全對上。所以之前拜那什麼的紙娃娃,還有人物風箏,他們就都不做。縣裡應也隻有他們家鋪子沒賣過紙紮娃娃跟人形風箏。”
桂淳讚道:“如此做事著實講究,某甚想會會那位辛掌櫃了!”
燕修又淡淡道:“分鋪掌櫃或做不得這麼大的主,仍是得看他們總鋪大東家的意思。”
桂淳一嘖:“先聊一聊,結交結交麼。”
說話間到了路口,卓西德引著他們先向右一轉,走了一段後,道:“還得到路對麵去,請大人們與張先生仔細來往的車。”
待穿過街道,卓西德又問:“不知幾位大人與張先生想走寬敞些的道,還是近些的?”
燕修問:“共有幾條道可達?”
卓西德先默算了一下,再慚愧笑道:“縣裡大街小巷處處通暢,若連繞路也算上,恕罪民數不過來。”
張屏道:“我方才看圖紙,大略算了一下,至少有十五六條路徑。但不論從通達客棧還是一壺酒樓出發,都必要經過一壺酒樓及百巧紙鳶坊那一段。”
卓西德欽佩拱手:“張先生厲害,罪民無地自容。”
張屏麵無表情道:“卓老板過獎。”再看看柳桂燕三人,“走卓老板所知路徑最隱蔽的那條,如何?”
三人讚同,卓西德又努力思索了一陣兒,道:“慚愧卓某也不知哪條算最隱蔽,隻能自先估摸著,請諸位大人和張先生複移尊步。”帶幾人沿街道走了一段,過了另一個路口,轉入一條小巷。
這條路是否最隱蔽不好說,但絕對最繞。幾人跟著卓西德走過這段巷,折進那條街,再轉入小巷,又轉,繼續轉。萬幸經過謝賦的整治,豐樂縣的巷子幾乎都是筆直的,饒是如此,仍走出了盤龍陣的感覺。
終於,穿過兩帶齊整漂亮的小院後,前方忽突兀地出現了一片高低不一脊殘瓦破的屋頂和歪歪扭扭的老牆,仿佛禿子溜光的頭皮上一塊不堪入目的癩痢。唯獨直穿其中,鋪著整齊長石磚的小路與大小一致的碎磚鑲嵌出的路牙子映暈著謝知縣的不甘與堅守。
卓西德擦擦額頭的汗珠,輕喘一口氣:“前頭左手邊灰簷頂雙扇門的就是罪民嶽母的小院門。”
幾人即知卓西德沒說謊。小院確實不用鑰匙,前門僅是擺設,院牆低矮,比旁邊的牆皮齊整些,連陶尚書都能輕輕鬆鬆從牆頭蹦進去。
卓西德取出鑰匙開鎖,張屏打量了一番院牆頂,撐身攀上,躍進院中,桂淳亦一縱身輕巧而過,柳桐倚與燕修與卓西德一道從大門處進入。
門內無影壁,入門即見整院。旁邊兩道矮房門窗俱無,有幾塊屋頂也沒了瓦片,隻剩下光禿禿的檁椽和梁木。但矮房內與院子裡都挺乾淨,沒有破磚爛瓦與荒草,院子的地麵平平整整。
卓西德解釋道:“畢竟嶽丈的牌位供奉在這兒,所以還是拾掇了一下。”說著往正對著大門的主屋走去。
主屋倒是門窗屋頂俱全,門扇關著,門鼻上掛著一把鎖。卓西德抓住鎖身與鎖環一拔,鎖便開了。
“這鎖不用鑰匙,一擰就開,掛著是為防刮風下雨時把門吹開。”
門內原是三間屋,隔斷的牆已拆去,打通成一個大敞廳。正中靠牆一張大桌,上麵供著一塊牌位,牌位上寫「先夫劉公諱茂發君生西之蓮位」供奉人是「未亡人劉吳氏」。桌前擱著兩隻蒲團,除此之外亦是一無所有。
張屏問:“令嶽母娘家姓吳?”
卓西德道:“是。”
張屏再問:“縣衙刑房的副捕頭吳寒,與令嶽母可有親戚?”
卓西德點點頭:“沾點親戚。算是拐彎子的堂親吧。縣城裡老門老戶的人家同一個姓的都遠近帶點親戚。論輩分,他應得稱呼罪民嶽母一聲姑奶奶。”
張屏又問:“是幾姑奶奶?”
卓西德愣了愣:“慚愧罪民隻聽他喊過嶽母幾聲姑奶奶。平日事多,少去嶽母處請安,嶽母娘家的親戚詳細怎麼論的罪民實不太清楚。拙荊應該知道,待罪民回去後問問,明日即能報與張先生。”
張屏繼續問:“令嶽母是否在城西敬才巷還有個小院,租給了縣衙的一位衙役裘真?”
卓西德再一怔,繼而又點頭:“是,嶽母在城裡有好幾處屋院。大人說的應該是城西那套隻有兩間屋的。巷子原本叫韭菜巷,縣裡整修後改了名字,大概就是敬才巷了,應一直是租給一位衙門裡沒家室的差爺,但名諱罪民就不知道了。嶽母與罪民的大舅子同住,嶽家的事,罪民不好多打探。因那裡才是先嶽與嶽母正經住過一陣兒的地方,先嶽過世後也停靈在此處,故罪民記得清楚。”
桂淳笑道:“某討嫌說一句,令嶽家平日應多得卓老板照看,怎的對你還如此見外?”
卓西德麵露無奈:“回大人話,罪民大小舅子有三個,女婿畢竟是外姓人。若有事需罪民上前的,絕不推脫,但涉及錢財家業,不好往裡摻合。”
桂淳稱讚:“卓老板會處事,若天下的女婿都像你,能少好多扯皮打蛋的事兒。”
卓西德滿口說著惶恐豈敢,轉身在大桌前的蒲團上跪下,磕了三個頭,禱祝道:“嶽丈見諒,小婿冒犯,又來打擾。”繼而鑽到桌下,摳開幾塊地磚。
張柳桂燕四人亦從大桌兩側鑽到下方,隻見摳開的地磚下露出一個洞,洞裡卻有一個小木箱。
桂淳驚詫:“咦,裡頭有東西?”
卓西德半趴在地上,將箱子捧出,打開蓋,箱內是一串念珠,一對蠟燭,一塊疊起的繡著經文的緞子布。
“大人們有所不知,此乃罪民布的一個迷魂陣。如捕頭大人之前所言,這院子確實太好進,若有人闖入屋中,鑽到桌子底下,碰巧摳開了這兩塊地磚,也會先看見這個箱子,以為裡頭隻有這些東西。其實……”
他再在洞口內側邊緣摳了幾下,一整個圓桶狀的坑窩竟被他提了出來,原來是一個木頭挖成的大碗狀物件,底部及邊緣糊了泥土,提出之後,下方又露出一個深些的洞口。
“這一層才是罪民放銀錢包袱的地方。”
桂淳咂舌:“卓老板巧思。若是我獨自打開了這個洞,定會以為隻有上邊這些,萬想不到下頭還有一層機關。”
卓西德露出不敢當的表情:“畢竟是六百兩銀子的包袱,不能不謹慎。
”
燕修問:“但,非當麵交付,萬一蔡三拿了後說沒拿到,錢不見了,又該如何?”
卓西德一歎:“回大人話,大人所言之可能,罪民也曾有過顧慮,不過當時這麼做最合適。凡事都不能全然穩妥,若他又想訛,那就再琢磨對策。所幸這麼給了幾年,沒出過什麼岔子。”言語間神色十分誠懇。
出了小院,幾人換了一條路返回酒樓,這次卓西德帶的是最近的路,出了巷子,直奔直街大路,省卻了近一刻鐘的時間回到恩隆大街。剛轉過街角,遙遙幾個在街邊亂轉的差役立刻飛奔過來,在前頭跑得最快的竟是吳寒。
奔到近前施禮畢,吳寒抱拳低聲稟告:“緊急要事上稟,請恕卑職唐突。柳大人和兩位捕頭待從卓家取的東西被人取走了!”
幾人皆定住,卓西德張了張嘴,失聲道:“怎麼回事?”
燕修亦厲聲問:“怎麼回事?!某讓你們守住卓家,暫勿令人出入。待謝知縣或府尹大人的批文到,再將該取的東西取到衙門待堂審使用,怎會被他人取走?!”
吳寒喘了一口氣:“稟捕頭,卑職等奉命將卓家宅子整個圍起,並未入內。卓家的人出來詢問為什麼。有小捕快說,大人們正在與卓老板說話,我等隻是奉命行事。卓家的人說,先前拿東西的差爺講,不會有旁的事了,怎麼又圍宅子?卑職等震驚詢問,才知在卑職等到達卓家之前,有人自稱是衙門的人,到卓家和卓夫人要了東西走了。”
卓西德再顫聲道:“怎麼可能!罪民吩咐拙荊時左右並無旁人,且和她說了萬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連家慈與犬子也不得透露!罪民更不可能泄露於他人,隻向諸位大人稟報了。”
張屏問:“那人什麼時候取走了東西?”
吳寒道:“據卓家的人說,卑職等到時,那人已走了有半個多時辰。”
張屏再問:“他穿什麼衣服,自稱奉了誰的命令。卓府的人應認得縣衙的官差,為何相信他?”
吳寒偷眼看了看燕修和桂淳:“卓家的人說,那人自稱是府尹大人派的,穿戴都是府衙上差的衣飾,佩著京兆府衙門的腰牌,拿了蓋著印的文書。”
燕修大怒:“豈有此理!光天化日下,怎會有這般賊子!”
桂淳勸告:“燕兄息怒,當務之急,先弄清究竟。若非自己人取走,或就是哪裡鬨鬼。”
燕修深吸一口氣,忽掃視眾衙役:“縣衙刑房,是否有個副捕頭叫吳寒?”
吳寒愣了愣,繼而恭敬抱拳:“回捕頭話,卑職就是吳寒。”
燕修眯起眼:“很好,你先回縣衙,找間空屋子自己待著,再喊幾個人幫你守門。有人傳喚你之前,哪都彆去。”
黃昏時分,蘭玨終於陪伴玳王平安抵達了念勤鄉。
隨從報信畢,馬車速度漸漸緩,蘭玨挑開窗簾感歎:“好一派盛世田園美景,不禁欲詳儘一覽。且請一駐,容我下車。”
馬車順勢停下,蘭玨下轎換馬,縱韁馳到隊伍最前方,駐馬遠眺,繼而翻身下馬,俯身抓起一把路邊泥土,握於掌中,視線再徐徐環掃,凝於遠方,麵容中露出對浩浩皇恩的無儘感沛,和眼望盛世農田江山美景時,無邊的心醉與驚歎。
郭將軍、卞公公及幾位親隨在蘭玨身後一同凝望心醉,且歎服蘭侍郎整套動作的自然從容。片刻後,由親隨提示:“蘭大人,時辰已不早,前方那道牆處即是念勤山莊,殿下還需安頓……”
蘭玨側身,歉然道:“是某一時沉醉,耽擱了。諸公海涵。”再俯身把泥土輕輕放歸路旁。隨侍捧上巾帕,蘭玨看著手心殘土:“土生萬物,養吾此身。留之於掌,思之於心。”竟不擦手,縱身上馬。
郭將軍欽佩地再瞧了瞧蘭侍郎夕陽中的側顏,擺手令護送的兵卒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