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曾潘氏,蔡三公子與你,……(1 / 2)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20154 字 8個月前

謝賦不由得看向張屏,又迅速移開視線,未敢與他對視,繼而心中一緊——

我為什麼不敢看張賢弟?

是……因為我考慮潘氏的要求,覺得虧心。

為什麼我覺得虧心?

因為……

謝賦突然也脊背一直,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

“一派胡言!曾潘氏,公堂不是菜場攤鋪,由你信口開河討價還價!你子增兒狡詐歹毒。你們一夥人中,誰是定計勒索的主謀,尚待查明。但勾釣散材入夥的,是增兒。散材被殺,可以下毒者,也唯有增兒!本衙明白你願替兒子頂罪的為母之心。然律法嚴明,犯案者絕不容脫逃,未犯罪者也不會冤枉。當堂作偽供倒是一過,不敬公堂又是一過。本衙念你乃尋常民婦,愚昧無知,不當堂處罰,先將這兩過記下。你自認殺害前夫丁小乙,可從實招來。若你又反口不欲招認,也無妨,順安縣衙與我豐樂縣衙門自會查證。勒索賀慶佑卓西德及散材被殺一案,已證據確鑿,你且將相關細節速速交待!”

公堂上一時靜謐,杜知縣目瞪口呆,預備去頓謝賦袍袖的手凍在半空。

潘氏身軀微微一擰,柔聲道:“大人這番話堂皇得緊,聽得小婦人肝膽亂顫又有些頭暈。啊呀,剛才奴說什麼了來著?都是亂講的。如縣丞大人所說,一派胡言,大人們千萬彆當真。小婦人鄉下女子,愚昧無知,一被官老爺拘拿,就慌了,平日裡看的那些戲什麼的,躥在心裡,迷瞪了。要罰,掌嘴打板子,都隨您。都是小婦人的錯!”

謝賦冷笑,杜知縣咳嗽一聲堵住他話頭:“曾潘氏,你說你暈眩,還能支持否?可需先下去調養片刻,待心裡明白了再上堂?豐樂縣衙門裡剛好有大夫,給你診診脈,調治調治。來人,將此婦……”

話剛說到此,被謝賦打斷。

“大人,下官覺得暫時不必。此婦以所知另一案的隱情為要挾,公然在堂上索求錯判,精明可見一斑,她暈不暈下官不曉得,但絕不糊塗。這般形容,下官猜想實為做作。”

不待潘氏再發聲,謝賦又凝視她道:“你先自認殺人之罪,豁出性命不要,將自己立於無可再敗的不敗之地,再拿大案隱情保你兒子性命,確實很會談買賣。隻是本衙已經說了,衙門不是菜場攤鋪,若為其他事縱了此案真凶,誰給死者散材與險些失了性命的劉周氏姨甥一個公道?”

他又抓起驚堂木,重重一砸。

“今天這堂,主審的是散材被殺,賀卓二人被勒索,劉周氏姨甥被綁架下毒案。哪怕你說出天大的秘事,本衙也要讓真凶伏法!證一個律法嚴明!”

吼完這句,謝賦再一挺背,仿佛有萬道金光從頭頂「明鏡高懸」匾上灑下,灌注進他的天靈蓋,一股從未有過的暢快感流遍全身。

杜知縣瞠目結舌,剛欲伸往謝賦下盤的右腿也凍住了。

親娘啊……姓謝的是吃錯了什麼,還是忘了吃什麼?

豐樂縣,真的,有點瘋。

潘氏緊盯著謝賦,又柔柔開口:“謝大人真是正氣浩然,好生令人欽佩。大人啊,小婦人方才乃恐怕公堂之上,要受嚴刑拷打之苦,信口亂說,求個速死罷了。眼下看大人如斯公正嚴明,就不怕了。大人想問什麼,便問吧。”

杜知縣清清喉嚨,又趕在謝賦之前開口:“兀那曾潘氏,休再多逞口舌之利,本縣治理順安縣一方,你亡夫丁小乙乃順安縣民,因此須再詢問你一遍。你究竟有無殺害你的前夫丁小乙?速速從實招來!”

潘氏眨一眨眼:“怎的大人還問這個?小婦人都說過兩回了。沒有,隨口編的。”

杜知縣一噎,繼而板起臉:“殺人重罪,豈能亂編。”

潘氏怯怯道:“小婦人知錯了,認罰。大人心有疑問,可將丁小乙的棺材挖出來檢驗。當日他暴疾而亡,衙門需驗過屍才準下葬,衙門裡或有什麼冊子記錄著呢,大人去查查?那時家貧,未能給他備口好棺木,時隔十餘載,不知屍骨還全否?”

說著,兩行淚掛了下來,潘氏從懷中摸出一塊帕子,抽噎擦拭。

杜知縣也在心裡直噎,麵上仍得鎮定地道:“那麼十幾年前,丁小乙有無殺過一個人呢?”

潘氏道:“沒啊,也是小婦人信口編的。”

杜知縣神色一厲:“平白無故,怎會編此事?!你前夫已亡故十幾年,你突然說他殺過人,埋在樹下,必有情由!”

潘氏又抽噎起來:“大人明鑒,確實是編的。小婦人都能編自己殺了丁小乙,再給丁小乙編個殺人案怎麼了?!都怪這死鬼死得早,撇下我們孤兒寡母,小婦人改嫁又回豐樂縣,才致今日我們母子都落到這公堂上!憑什麼我們娘倆遭了罪,他一個人在土堆裡舒坦躺著!小婦人心裡怨恨無處發泄,也給他編個和我們娘倆一般的罪過!反正他死了多年,大人們不能把他再送法場上砍一回頭。大老爺若不信,開棺驗屍時,問問他唄,就問,你十幾年前,有沒有殺過一個人啊?”

杜知縣大怒:“混賬刁婦!亡故十幾年之人,如何問供!”

潘氏道:“那就是大人們的事兒了。小婦人編的那樁殺人案,乃在小婦人家中做下。若那事是真的,當時也隻有小婦人、丁小乙和被殺的人三個。大人不信小婦人的言語,隻能去問丁小乙。如何問,小婦人不曉得。對了,我們豐樂的知縣大老爺張大人怎不在堂上?聽說他老人家能辨陰陽,斷鬼神,還有一位法力高強的道長是他師兄。山上那位法力無邊的姥姥都能鎮服鏟平,從陰曹地府裡拘出丁小乙的鬼魂來審一審定不費吹灰之力。隻是不曉得隔了這麼多年,丁小乙投胎了沒。”

杜知縣氣得滿臉漲紅,不住道:“刁婦!刁婦!”視線移向張屏。

隻見小張前知縣仍是那副蒸不熟煮不爛的樣子,開口道:“張某不會法術,世上亦無鬼神。但世間罪案,隻要做了,必有痕跡罪證可查。這樁殺人案,即便你不說,也能查出真相。”

謝賦眉頭一跳,他剛剛吼完那段話,內心恢複平靜,已完全看穿潘氏的手段。

其實此婦的招數並不高明,乃菜場買菜討價還價之流的路數,抓住蔡府案真相這個籌碼。如此即可用相同路數對之,謝賦準備不理會蔡府案,隻審辦散材被殺,賀卓二人被勒索,劉媽媽徐添寶被綁架下毒案的真相,令增兒之罪坐實,無可改動。潘氏想保兒子性命,心防破損時,或有間隙。

無奈杜吟菁太不爭氣,被潘氏看出其對蔡府案特彆在意。潘氏抓住這點,各種做態,偏她一撒餌,杜吟菁就咬鉤,被釣得團團轉。這貨官高半階,謝賦無可奈何,正準備趁杜吟菁氣得直結巴時把審問話頭奪回來。張屏卻又續上了蔡府案的話題。

眼見潘氏頓時又精神了起來。

“小婦人方才便想問,這位公子是誰?為何能屢屢在公堂上言語?

增兒激動地扭動身體,發出嗚嗚聲。杜知縣道:“你竟不識得豐樂的原父母官?這位即是前任張知縣,現在……”

張屏接話:“多謝大人之言。張某當下是刑部一介文吏,貿然出聲,確實不合規矩,請大人處罰。”

“不必言此。”謝賦及時在杜吟菁前道,“先前相關案件一直是張前知縣負責查,此時仍可就案情舉證剖析。”

潘氏微凹的眼窩中崩出雪亮光芒:“原來這位便是張大人,小婦人有眼不識泰山了。久聞大人青天之名,莫不是掐指一算,算出了什麼究竟?”

張屏道:“張某已為文吏,不能當此敬稱。我不信鬼神,更不懂掐算。但樹下之屍身份,可先妄推一二。此人係蔡府家仆。十幾年前,蔡府大火,他受蔡府主人所托,帶兩箱寶物出府,寶物附有清單。他卻另因緣故,想私吞寶物。不料被卓西德和賀慶佑兩位老板所劫。他身負重傷,身上隻剩財寶清單,來到你家,卻被人所殺,埋在樹下。你持有他留下的寶物清單,卻不知道劫他之人是誰,多年後,你子增兒到一壺酒樓做夥計,發現賀老板是打劫之人,遂訂下勒索之計。”

潘氏目光閃爍:“張老爺真是好能說故事,據小婦人編的瞎話兒又編出這麼一大篇來,頭頭是道,原來官老爺們就是這樣查案的,真是開了眼。”

張屏並未駁斥這話,隻道:“關於樹下屍體及兩箱寶物,夫人可能知道的秘密——其一,樹下屍體身份,已能推出;其二,箱中寶物名錄,從賀卓兩位老板處可得知;其三,蔡府起火的真相,死者怎會帶出了兩箱寶物,兩箱寶物原本要送往何處。這些即便死者告訴了你,你不說,順著目前已知的線索繼續追查,也能查出。”

潘氏緊瞅著張屏,渾身微晃,突地笑起來:“原來如此,所以老爺們才覺得,小婦人沒什麼用,可隨意要了我們娘倆的命?如果我知道些你們查不出來的,是不是立刻不一樣了,紅袍子大老爺們便有空見民婦了?哈哈哈,果然,我們的賤命不值錢。府尹大人、大理寺的大人,刑部的大人這些大官兒們,查得都是住大府邸的老爺家埋了十幾年的秘事。跟老爺們的事兒沒大關係,沒什麼用,我們是生是死,都不配大老爺們瞧一眼的。哈哈哈~~”

杜知縣一拍驚堂木,喝道:“大膽刁婦!方才種種作態,本縣與謝縣丞都寬忍了你,係憐你乃一柔弱婦人爾!你卻不識恩典,在公堂上口吐如此不敬言辭,真當本縣不會動刑?!”

謝賦道:“此案自開查自今日堂審,步步皆遵律法,你若覺得杜知縣或本衙審案時哪裡違規,隔壁就是察院。無需多廢話,勒索卓西德與賀慶佑二人的,除了你、增兒、陳久三人之外,是否還有他人?增兒毒殺散材,可有共犯?綁架劉周氏、徐添寶姨甥,你有無參與?速速招來,休再東拉西扯!”

潘氏一言不發。

柳桐倚開口:“杜知縣和謝縣丞不答應與夫人做交易,正因將散材、劉老夫人、徐添寶之命看得和蔡老爺一家一般重,不會因此縱彼,律法麵前,公侯百姓,性命同等貴重。”

潘氏看向他,身體又晃了晃,譏笑出聲:“貴重?同等?!哈哈,今兒可真是開眼,公堂上一群年輕公子哥兒,長得像畫兒,說的話更像神話兒。小公子,你可知我如何落到今日田地?哈哈哈,幾十年前,丁小乙快把我打死時,怎麼沒人和我說,我的命和高門大宅裡的老爺們一樣貴?衙門裡的差爺們隻會說,你個婦道人家,男人就是你的天,打你兩下怎的了?你竟敢反了天,要告你男人?你這樣的娘們,不打你讓你明白明白規矩,你不得上天了?哈哈哈,那死鬼丁小乙,還有其他人,都怎麼叫我的,賤人,賤貨。賤了這麼多年,我今兒才知道,原來我是貴的呀……”

杜知縣視線一閃,不動聲色地問:“你即因此起意殺夫?”

潘氏睨向他:“大人可真會審案,怎的,仍想知道丁小乙是不是被我殺了?”

杜知縣神色一肅:“公堂之上,你既有言,本縣必須追查。”

謝賦補話:“但其他案件審理,不會受此案影響。”

潘氏一嘖:“行吧,告訴你們也無妨。丁小乙是被我殺了。”

一直跪著不發一言的曾栓柱突然大喝道:“莫要胡說!”繼而連連頓首,“諸位老爺,小人的婆娘無知。她,她其實一直有些瘋瘋癲癲的,說話從不能當真。求老爺們千萬彆信。她,她……”

“我什麼?”潘氏又睇向他,“我是瘋是明白,說的話是真是假,老爺們能不比你個憨子清楚?是我哄了你。我這輩子隻對不起過一個人,就是你。我原是配不上你的。我隻後悔,為什麼沒從小姑娘的時候就嫁了你。卻要等到……殺丁小乙後能嫁給你,是我賺了。唉,你啊……”

杜知縣又咳嗽一聲:“公堂不是敘情話的地方。潘氏,你真殺了丁小乙?”

曾栓柱喊:“不是!”

潘氏跪直身道:“回大人話,是。”

曾栓柱又連連叩首說潘氏糊塗,潘氏道:“大人且將曾栓柱帶出堂外吧,真與他沒關係。他確實是個憨實人。他這麼在旁邊鬨著,我也不好交待。”

杜知縣遂令左右先將仍不斷替潘氏開脫的曾栓柱帶出。謝賦問:“潘氏,殺人非尋常罪過,你當真殺了丁小乙?所言確定屬實?”

潘氏又笑:“怎的,小婦人不與大人談買賣,大人仍不肯放心?這事本也沒什麼可拿來議價的,丁小乙之死與蔡老爺家全無關係。是他打我,我著實熬不住了,一碗藥送他歸西罷了。”

杜知縣問:“丁小乙為何打你?”

潘氏又大笑起來:“哈哈,果然有這一句!我就知道。當年,我熬不住了,求旁人幫幫我,到官府求和離,求官爺差爺們幫幫我,他們都要問我,為什麼丁小乙要打你?這個為什麼一問,丁小乙打我,便是我的緣故了。定是我哪裡不好,哪裡有錯,哈哈哈~~”

杜知縣又湊近謝賦耳邊低聲道:“看這婆娘形態,已知緣故。”

謝賦再皺一皺眉,未理會其言語。

潘氏擦擦眼角:“大人必然想說,我這婆娘,一看就該打。可當年的我,不是這樣的。我年輕的時候,是個又傻性子又軟的姑娘。打小我就生得好,京城不敢說,那時整個豐樂縣從鄉裡到城內,找不出幾個女孩比我漂亮。我十六七歲時,去河溝邊摘野菜,好些進京趕考的書生,看見我就念詩,什麼兮什麼顧的,我也不懂。有位京城過來踏青遊玩的公子,長得又白又斯文,畫了幅我的像。畫裡我穿著仙女一樣裙擺長長袖子寬寬有飄帶的錦緞衣裳,提著的也不是菜筐,而是各樣花朵的花籃,站在雲霧繚繞的水邊。他問我好不好看。我說,好看,但我哪能穿得起這麼好的衣服呀。那公子就笑了,要把他的白玉墜子,掛著珠穗的扇子送我,說我可以拿它們去換漂亮衣服。我說彆人的東西我不能要,這麼漂亮的衣服做活不方便,料子薄,不好洗。花籃好精致,但裝不了多少菜。那公子問我,如果一輩子不用做活隻穿漂亮衣服你願不願意?我說,這是貴人老爺家的小姐才有的福氣,我隻是個窮丫頭,不敢夢這個。他又差人到我家去,說想帶我到他府裡。我爹那時已經亡故了,弟弟還小,家裡隻有我娘操持。我娘問我,京城的公子看上了你,可咱們家這樣,當不了人家正經的親家,你願意給人家當偏房麼?我那時雖小,也知自尊自愛,我說我是窮人家姑娘,不敢高攀,當妾我也不願。”

杜知縣道:“然而之後你嫁了鄉民丁小乙,越想這段往事越後悔。所謂寧為貴門妾,不做窮漢妻,凶心一起,就殺了丁小乙。”

潘氏道:“大人這便給小婦人加罪名了?丁小乙死的時候我都三十幾了,青春不在,真要嫌貧愛富想攀高枝,該趁早趁年輕,何必熬到這個歲數?我那時年紀小,壓根兒不懂什麼情情愛愛的事,我爹生前識文斷字的,隻是沒有考中過科舉罷了。他教過我認字讀書,我也知道一些閨秀小姐們學的禮儀規矩。我不願做那位公子的偏房,我娘還有些猶豫,住得離我家不遠的一位丁嬸,得知此事,卻出奇地誇了我幾句,說我有誌氣,有骨氣,令她刮目相看。”

謝賦問:“這位丁嬸……”

潘氏道:“她是丁小乙的姑媽,嫁給村裡一個閒漢,是個五大三粗的婆娘。她當時誇我,我有些稀罕,以前她從不說我好話,總和我娘說,看你家娣兒的麵相,就得多管教。我幾歲時,和鄉鄰的孩子們一塊兒跑著玩,在鄉裡挺尋常的事,但隻要我和男孩玩了,被她看到,她便和我娘說嘴,攛掇我娘罵我。後來我又知道,她總跟村裡人講我壞話,說我小小年紀妖裡妖氣,將來不知會什麼樣。那位公子的事,我本以為她要編出一堆糟爛話,誰知她竟誇了我。原來她另有謀算。從那之後,她天天和我娘嘀咕,說我歲數大了,趁早定下終身。女孩子當找個本分老實的男人,踏實過日子。同村鄰鄉與我年歲相當的年輕男子挺多,但少年人少能入三姑六婆的眼,尤其被丁嬸的嘴一說,這個毛躁,那個莽撞,都不老實不踏實。我娘跟吃了迷魂藥似的,偏聽她的。這婆娘奸毒,假意替我作媒,連接說了幾個成不了的,穿插著像說閒話一樣常提起她在鄰村有個侄兒,為人又憨又老實又孝順,都不敢正眼看姑娘,隻會做活攢錢,就是窮了些,湊不出彩禮。她這麼放線,單為釣出我娘一句話,終於有一天我娘被她引得說了出來——沒錢也沒關係,嫁閨女又不是賣閨女,隻要姑爺人好,姑娘嫁得合適,何必太計較錢?”

潘母想得很單純,年輕人都家底薄,長輩幫襯些,小夫妻踏實過日子慢慢掙,定能過得和美。

丁氏聽了此話,作勢猶豫了一番,道:“姐姐,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看不上,但有了你這句話,我便老下臉說了。我侄兒小乙,是我看著長大的,真是個好孩子,再老實不過。咱們當娘的,最怕姑娘嫁什麼樣的姑爺呢?吃喝嫖賭的,尤其那些花花腸子的。像之前那位什麼公子,田間地頭看見你家娣姐兒這樣的粗丫頭,都能動情,必是走到哪裡花到哪裡,說好聽叫多情,說難聽是放浪,不安分。有錢有勢浪得起,窮家小戶,男人不踏實就完了。老姐姐,我敢拿祖宗十八輩跟你發誓,我侄兒小乙,絕對心裡隻有你家姑娘一個,絕對本分老實,絕沒有花花腸子到處浪。”

“我娘聽後很心動,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丁小乙拿不出彩禮,過禮的錢是潘母拿出自己的梯己幫襯。

“成親後我發現,丁小乙又懶又滑,好吃酒賭博。他家本有薄產,他是家中獨子,但都被他賭儘敗光了。去給人家做活當佃農,他嘴裡不乾不淨,又愛順摸東西,與一同做活的人打架,專跟東家工頭做對,最後十裡八鄉,沒人肯用他。這些昔日的同鄉都知道,大人們儘可去查問。丁老毒婦滿口胡扯,隻有兩句話是真的,一是丁小乙確實窮,二是她拿祖宗十八代發誓的那句,丁小乙絕不會有花花腸子,絕不會浪。”

謝賦愣了一下,想到了什麼,臉不禁有些熱,開不了口詢問。

杜知縣卻一口接上:“這不還有些可取之處麼?他雖賭卻不嫖,是個專一男子。男子專情,定因愛你。”

潘氏又哈地笑了起來:“大人,也或是他沒有花的本錢。”

杜知縣僵了一僵,老臉一紅,舉起驚堂木拍了一下。

潘氏大大方方地繼續道:“所以,丁小乙十分恨我。我那時年紀小,不懂,明明是我忍氣吞聲,為什麼反而他格外恨,他恨我更勝過我恨他呢?我,我一個年少的女子,能怎麼辦,我哭著去找我娘,我娘要臉麵,不敢往外鬨,現在一想,姓丁的毒婦必也是看中了我家這一點,都在她的算計之內。她在我娘麵前指天指地發誓,說丁小乙……絕不是天生的。想是之前他父親得了癆病,他侍奉父親,勞累所致,是孝子。調養一陣就好了,又騙我娘拿錢出來給他補身子。這女人,真會說。”

連丁小乙喝酒賭博,都被丁氏說成是因為那個難以啟齒的原因,自暴自棄,丁小乙本性是好的。

“她說丁小乙是因為可憐才這樣的,現在他有了家,我好好對他,幫他把身體養好,他便能跟我好好過日子了。彆人也有這樣勸我的,我先竟被這些話哄住了,後來發現,這跟進賊窩陷泥潭似的,越不趁早抽身,越抽不了身。丁小乙一開始還是收斂過的,隻為能讓我從我娘那裡要錢。我起初一要和他和離,他就裝可憐,讓我不要離開他,說他會改的。鄉裡有些新搬來的鄰居,不明就裡的,都會被他騙住,以為我嫌貧愛富。他,還有丁氏那惡毒的婆娘,背地裡到處造謠,說我做小姑娘的時候就不安分……我娘因此病了。待弟弟開始議親,娘家更給不了我錢。丁小乙打我也越來越厲害。”

謝賦問:“令弟為何不幫你?”

潘氏麵容上第一次閃過一絲無奈的悲戚:“我是嫁出去的女兒,我娘先前貼補了我甚多,我家沒什麼能幫襯我們的親戚。弟弟娶妻後,自要先顧上自己。我娘病重,弟弟奉養母親,還要養妻兒,我那時,名聲也壞了……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確實有難斷的緣故,我起初傻,被拖住了,之後母親病重,怕她老人家禁不起折騰,待母親過世,再要和離,老毒婦和丁小乙竟然說,是因為我,因為我丁小乙才……我弟弟,他有妻有家有子,弟媳是好人家的姑娘,他們也要臉麵。他們若替我出頭,有些話怎能出口?”

張屏垂下眼,謝賦隻能沉默,連杜知縣都有幾分尷尬無措地低頭咳嗽了一聲。

潘氏道:“我常常後悔,為什麼非要活著。其實有一回我已經從山上跳下去了,老天偏仍讓我活著。我以為,老天是要告訴我,熬著,將來會有好日子過。結果,我同我兒一道熬到了這公堂上。我為什麼不找個高些的地方,偏選了那座山,為什麼又有此後那些冤孽?”

杜知縣搓搓手,頓了一時,才輕歎一聲道:“潘氏,因審案需要,本縣不得不問你,增兒與丁小乙是否為親父子?”

公堂中又陷入片刻的寂靜。

謝賦有幾分感謝杜吟菁提出了這個問題。

增兒自從潘氏敘述起,一直緊盯地麵,此刻猛地激靈了一下。

潘氏沉默一瞬,吐出一句出所有人意料的話:“稟大人,是。”

杜吟菁又愣了愣:“你……方才說了許多,若本縣未有剖析錯誤的話,丁小乙如何有子?”

潘氏又沉默了。

張屏開口:“是否與黃郎中有關?”

杜知縣瞧向他,內心湧起幾分欽佩。看不出來啊,小張前知縣年紀輕輕……噫,也是,這年頭,愈青春,愈懂得。

潘氏亦看看張屏,仍未說話。

張屏道:“夫人家在北壩鄉的舊宅,之後是黃稚娘母女居住。黃郎中是否對夫人多有照顧?”

潘氏神色驀地一正:“大人休要亂說,黃郎中是百年難得的好人,莫因諸位想治我們娘倆的罪,汙了他的名聲。事與你想得不一樣。說出來,你們未必信。丁小乙……到死都挺想治好他自個兒的,各種野郎中和偏方都瞧過用過。有一回,他去京城,說是遇見了什麼西域神醫,買了一堆藥,有酒、有藥丸、還有油。他喝了一瓶酒,吃了一把藥,又擦滿了油。居然……當時他口鼻流血,渾身抽搐。趕巧黃郎中給人瞧病,路過附近,聽到動靜,竟把他救過來了。黃郎中說,那藥有個名號叫什麼一命丸,確實是西邊胡國流過來的。據說那些胡國的國王,後宮中也有好些嬪妃。有些嬪妃想生孩子,會秘選精壯男子,喂下此藥,一夜春宵後極易得子,但男子必死,又省得再動手滅口了。所以叫一命丸,又叫易命丸,拿一男子的性命換個孩子的意思。”

杜知縣變色道:“此係……當真?忒的不堪!忒的狠絕!如若真有,本縣必要上報,狠狠禁除,凡流傳者,處重刑!”

潘氏頰邊笑靨一閃:“大人莫怕,小婦人當日聽黃郎中說,我朝婦人,並無多少知道此物。這藥販來我朝,都被野郎中當回春藥賣給男子,不像丁小乙那樣多吃也要不了命。黃郎中初以為是我買來想害丁小乙,後來發現丁小乙是自個兒買的。丁小乙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此生更是絕無指望了,又把賬算在我身上,但總算他跟我有了個兒子。”

杜知縣結結巴巴道:“你是說,增兒是丁小乙吃藥……”

增兒哆嗦了幾下,緊瞅著潘氏。

潘氏淒然笑了笑:“丁小乙一直不信增兒是他兒子,好多鄰居也不信,隻有黃郎中知道。多虧他照應,我們母子總算能保住命,沒落下殘疾。大人莫看小婦人挺是個模樣,其實渾身沒幾塊好肉。可讓婆子與我到靜室中驗看。對了,大人也請看看我兒的衣裳下麵。”

她伸手想掀增兒衣衫,杜知縣製止,讓左右除去增兒的上衣,隻見其後背、腹部鞭棍割燙燒等各種傷疤累疊,不堪入目。

增兒咬牙匍匐不動。潘氏啞聲道:“彆處也有,堂上不便看了。”

謝賦因之前堂審,心中對增兒十分厭惡,此時竟不忍多看這些傷疤,暗想都說長子隨母,潘氏身量不算低,尚不知丁小乙是高是矮,但增兒這般豆丁的模樣,或與從小被毒打有關。

唉,可恨之人,亦也可憐……世間人與事,皆可歎也……

張屏又肅然道:“在下有一事不解,想冒昧向夫人請教。你為什麼與丁小乙成親多年後才殺他。”

潘氏一頓:“張大人這話問的,莫不是嫌我下手太晚?那大人覺得,罪婦什麼時候殺他合適?”

張屏道:“在下覺得,夫人並非會行凶之人。”

潘氏撲哧一聲,低頭捂住嘴,再抬頭道:“多謝對罪婦之讚譽。後來我可悔極了,為什麼沒早弄死了他,多過幾天快活日子。老話說得對,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忍啊忍的,總有忍不了的一天。跟線似的,一直繃著,哪天斷了,說不準。”

張屏問:“夫人如何殺的丁小乙?”

潘氏道:“下毒啊。跟我殺那姓散的一個樣。”

張屏再問:“什麼毒?”

潘氏道:“我說家裡鬨耗子,市集上買的藥。我記得,賣藥的那人板車前掛了幾隻半人長的大耗子,我想這藥肯定有勁,好用。果然買對了。兩包就讓丁小乙歸西了。”

張屏問:“夫人把藥下在何處?怎麼讓丁小乙服下?”

潘氏道:“下在酒裡的,丁小乙愛喝補酒,我幫他熬,補酒本有藥味,我又加了好多冰糖。他一點沒發覺裡麵有毒。”

張屏道:“耗子藥配方,大同小異,死者或口吐白沫,口唇烏焦,或眼鼻流血,表征十分明顯。經驗老道之醫者仵作,一看即知。夫人說之後衙門派人驗過屍體,你如何蒙混過去?”

潘氏道:“我把他收拾乾淨了唄,我給他口鼻裡灌水涮過,臉洗好,拾掇得齊齊整整,見到的人都以為他是壽終正寢含笑而逝。原本他喝了酒稀裡糊塗的,也沒掙紮幾下,挺好收拾。”

張屏再問:“那天或那天之前丁小乙做了什麼,令夫人下決心行凶?”

潘氏慢悠悠道:“唉,隔了這麼多年,著實記不太清了。他……應該也沒做什麼。約莫是吃酒,罵街,打我吧。我挨著打時想,難道我一輩子就這樣了?丁小乙除了那點先天不足之外,身子骨好得很,他爹有癆病,他都沒被傳上。成天吃喝不做活,隨時能打人解悶,精神也特彆好。我想,我天天受氣挨打,他天天打人開心,硬熬的話,我應該很難熬過他。隻能由我送他先死,我才好繼續活。”

記錄供詞的文吏運筆如飛,杜知縣趁張屏沒繼續問,飛快搶話:“當真?應還有其他緣故吧。”

他捋一捋須,機智一笑。

“丁小乙打你固然不對,但你並非全然無辜。你此前紅杏出牆,心有愧疚。之後丁小乙打死了你姘頭,才令你發起毒心,藥殺了丁小乙,對不對?你的姘頭,就是樹下那具屍體。”

潘氏不緊不慢道:“大人不答應寬過我兒的性命,樹下那人並蔡府的事,罪婦絕不吐露半句。殺丁小乙的事我已招認,其他的人與事兒,也沒那麼要緊。”

謝賦聽著潘氏的供述,心中忽有了一個想法,如一朵雨天的雲絮一般,越膨越大。

他本一直疑惑,蔡府失火的當晚,一個下人為什麼能把兩箱寶物帶出火場,如張屏推測,這兩箱寶物還附有清單。

是不是這兩箱寶物本係要送給誰的?

他原下定決心,不能遂潘氏心意詢問蔡府相關的事兒,但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曲折發問:“蔡府三公子……被黃郎中之女,罪婦黃稚娘癡戀一事,你可知道?”

潘氏反問:“這事兒,諸位大人還沒查明白?”

杜知縣一拍驚堂木:“混賬!謝縣丞問話,你這犯婦豈能如此不敬?!”

潘氏溫順低頭:“小婦人錯了,向大人賠罪。我方才講過不說蔡府的事,但這事還是照實答了吧。稚娘是個可憐孩子,她當時一個妙齡的姑娘,因病又少見人,乍一見一個年輕的公子,可不會迷了心?誰想到多年後她變成這樣!”

謝賦道:“我更疑惑,蔡府這樣的人家,府中應該有養大夫。公子出行,隨行亦一般會有醫者,為何到鄉間郎中處診治?能引得黃稚娘迷戀,到訪應不止一次。”

潘氏目光閃了閃,似遮掩什麼一般再低頭:“這,小婦人如何知道。想來……想來是黃郎中醫術高明,蔡公子也聽說了。人病了都愛試試偏方。”

謝賦凝視著她:“你有無見過蔡公子?”

潘氏身體一晃,仍垂著頭道:“大人這話問的……罪婦這樣的人,哪有福氣認得官宦人家的公子?即便他來村裡,隨行一堆人,我想瞧,也隻能遠遠瞧個影兒罷了。”

謝賦問話時,杜知縣本一直在伺機截斷他話頭,把發問權奪回來,但越聽,雙眼與內心越亮,心海漸漸澎湃。

他壓抑著激蕩情緒,鎮定接口:“哦?本縣以為,未必。蔡公子去北壩鄉,真的是去找黃郎中?”

潘氏隻眼看著地麵:“是啊,不然還能為什麼?”

杜知縣撚一撚胡須:“或還可能為了找另一個人。曾潘氏,那位曾想收你做小的公子,姓甚名誰?”

潘氏道:“稟大人,天長日久,小婦人早忘了。”

杜知縣眯一眯精光四射的雙眼:“是嗎?你們之後再沒見過麵?你方才說,你嫁給丁小乙後,想尋短見,卻被人所救。救你的人,是誰?”

潘氏道:“隻是偶爾路過的好心恩公罷了,小婦人與昔日的公子,並無再見。”

杜知縣眼中精光又一閃:“真的?”

潘氏仍垂著頭,渾身微微顫抖。

謝賦道:“案情已至此,說出全部真相,才是最對。”

杜知縣飛快奪回話頭:“曾潘氏,你再仔細回想一下,對你有意的那位公子,是否在你與丁小乙成親後又見過你?更或者,正是他剛好救下了你。於是你們……再或者,他剛好,姓……”

謝賦咳嗽一聲。

潘氏依舊盯著地麵:“大人是在說戲文故事吧。”

杜知縣換了一個委婉的問題:“蔡三公子與你,是不是有什麼,其他的,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