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史都尉與那四位書生聊過,但很明顯,這幾人都沒說實話。
他們和寇元青同是讀書人,誰能高中都不一定,得罪同輩實沒什麼好處。
寇元青猥瑣歸猥瑣,應該沒殺人,講過的話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更可能跟案情沒什麼關係,說了沒好處,不說沒壞處,何必多嘴多事。
白如依隻是個寫傳奇的,程帥再厲害,也是武將。
場麵上對付過去就成。
但,柳知不一樣。
柳府君少年得誌,未來不可限量。他的爹,柳老大人,百官之首,當朝執政,之後幾屆京試可能都是柳老大人主持。
所以,在柳知麵前,利弊要重新權衡。
.
次日,柳知傳四名書生問話。
幾人略被詢問,便非常痛快地道出實情,連寇元青以前的一些話都說了。
他們道,寇元青一直對人說,自己一到明州,就被女子戀慕。他剛下船到碼頭,一名女子即對他一見鐘情,癡癡將他凝望。可惜當時那美人兒身穿男裝,而他並無某一類喜好。唉,看氣度定是位千金。
眾人調笑,彆是船上的船娘,有時候她們也穿男裝,討客人歡喜。
寇元青吹噓那位美人的姿色,說即便是船娘,也必是花魁頭牌,又繪出圖像。
書生中有本地人,認得小筠,說這位確實是良家女子,生得不錯,可惜脾氣古怪,天天打扮得跟個男人似的,誰也不理。她也不是什麼千金,她爹在船上做飯的,早死了。她的寡婦娘倒是有名的美人,這個歲數了仍風情萬種,這姑娘沒有她娘三分的美貌。
寇元青便笑道,這麼說更心動了,必要宿一宿這家美人店。
“都以為他吹牛,誰料真被他得了手。”
寇元青打聽到簟小筠常去的地方,找機會在書舍外向簟小筠搭訕,之後便吹噓已與簟小筠成了好事。
簟小筠托他買書的錢都放在小荷包裡。荷包自也被寇元青拿來當她贈送的定情信物炫耀,讓其他書生摸一摸,嗅一嗅,問他們香不香。
四名書生痛心疾首道,寇元青確實輕浮過分,他們亦覺不堪,絕不讚同。那日在酒樓,喝多了,大家互相調侃,可能不由得說話更沒邊了一些。沒想到簟姑娘會突然出現。酒桌上的話,不好太較真。
.
拿到書生們的口供,白如依和史都尉立刻到牢房小單間中,再次詢問寇元青。
寇元青大叫冤枉,控訴他們無憑無據血口噴人,將抵賴的招式一一演練了一通。
待證據逐次砸出,寇元青又驀地換了一副麵孔,楚楚可憐垂下頭。
“學生孤身來此地,貧且無依,簟姑娘對我表露好意,我以為她曉得我知道她是女子。少年女子與學生這般的年輕男子來往,能有何事?學生心動,乃至對她吐露戀慕都是自然。簟姑娘是一船家女子,又非千金小姐名門閨秀,學生便有歪心,能圖到她什麼?”
桂淳和另外兩名親兵隻顧看著史都尉,防止他將寇元青掄上屋頂。不料白如依神色一寒,一把揪住寇元青領口。
“圖她什麼?”
桂淳第一次見白如依如此幽冷的目光。
“你還能圖她什麼。你自然是想,來到這明州城,繁華富貴的江南地,怎能毫無風流事。秦樓楚館太貴。可巧被你發現一位不諳世事的姑娘,單純又美貌,正中你心懷。你逗著她,覺得她好笑,一個船家女,怎還想念書?你心裡嘲諷她,同與旁人編著你與她十分不堪的韻事,在她麵前裝成一副老實相。借幫她買書,貓耍耗子似的逗她。覺得可動嘴的時候,這姑娘卻沒如你所料,反而逃了。你趁機扯下她挺寶貝的手串,釣她再來找你。”
寇元青篩糠般抖著,硬聲道:“含血噴人!分明是她自己掉的,我撿了,正想著要不要還她,可巧那幾天有事!一個破串子,不知是不是純銀,便是純的也化不出幾兩。珠子大小都不一樣,當鋪也不愛收這番物。休要辱我斯文!”
白如依微微眯了眯眼,仍揪著寇元青的領口。
“十月初五,你與四名書生在酒樓大堂吃酒,沒想到簟姑娘來找你。她打聽到你在酒樓,覺得眾目睽睽下,你不敢造次,說不定能把手串還她。沒想到先聽見你與他人的言語。”
白如依逼近寇元青,森森盯著他雙目。
“當時你說了什麼,你真能忘?”
寇元青再打了幾個哆嗦。
他想硬起腰板吼,卻渾身發軟,話生卡在喉嚨裡。
“那……那……”
.
那天,他真沒說啥。
就是吃了幾杯酒麼,大家互相調侃。
有人問他,近來寇兄春風滿麵,可是又添喜事?仍同那船家小姑娘膩歪著麼?那姑娘真把寇兄整得神魂顛倒啊。
誰不愛麵子呢,酒桌上哪能講軟話,他肯定得說:“那小娘兒乾巴巴的,哪有什麼滋味。被我辦得服服帖帖,整天纏得我不得了。我嫌煩,給她兩腳,讓她一邊待去,容我清靜兩天。”
眾人便起哄:“寇兄爺們,竟這樣不知憐香惜玉,不怕她置氣?”
他洋洋得意笑:“她敢!這些小娘皮,都欠收拾,你得會收拾。而今我手指頭都不用勾,看她一眼她就給我提鞋。”
記不清是哪個缺德貨說:“寇兄這份豔福,真是非同尋常。但兩隻腳,一雙手服侍,忒孤單。小木頭上有大玫瑰花兒,算來已是一家人了,寇兄有無共賞?”
幾個書生一起大笑。有人拍桌:“是是,這得看寇兄的雅量了。那哪是大玫瑰,可是瓣兒都要長褶的玫瑰精了。”
他抿著酒笑:“褶不褶的,滋味好就成。有的花兒好似酒,新有新的味兒,陳有陳的香。”
眾人再拍桌:“寇兄確實海量,彆是吹牛吧,真的有?”
他得意並微帶神秘地又一笑:“諸多芬芳,須細細品嘗。”
另幾個貨正起哄叫好,一道黑影衝到桌旁。
簟小筠盯著他,麵無顏色,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卻隻吐出兩個字——“畜生!”
同桌的一人舉著杯尷尬想出聲,簟小筠轉身離開,將其一撞,那人手一抖,杯中的酒淋了寇元青一身。
寇元青醒神一激靈,不由自主追出酒樓。
“酒桌幾句玩笑話,你莫要多想……”
簟小筠甩開他的手。
“滾,你這畜生!看你都惡心,臟了我的眼!”
他酒醉站不穩,一個踉蹌癱倒在地,朦朧見簟小筠的背影越來越遠……
.
“你休要栽贓,我沒殺她!”
殺她做甚。一個船家女子。難道我功名不要了,命不要了?
“是,你沒殺她。”
白如依居高臨下俯視寇元青,手一鬆,任他砸落地麵。
“你隻是個齷齪至極的畜生。”
“真是畜生。”鞏鄉長忍不住感歎,“吾輩斯文,竟出此敗類,羞哉!”
冀實平緩道:“此類小人,並不少見。尋常鄙陋之一也。”
鞏鄉長拱手:“大人說得極是。可聽來著實氣人。更可恨是,這廝應不算觸犯律法,簟姑娘也不是他殺的。”
冀實緩緩點頭。
常村正道:“可,這位姑娘遇害,定與她被寇生蒙騙有關聯。”
桂淳神色凝重:“非常有關聯。”
.
十月初五,簟小筠在街上甩開寇元青離去。寇元青起身,又回到酒樓繼續吃酒。
另四名書生接著與寇元青玩笑。
“謔,寇兄,了不得,這回雞飛蛋打了。”
寇元青若無其事道:“什麼飛,她能飛去哪?等我之後再收拾她!”
一名書生笑道:“還嘴硬,人家都說一看你就惡心了。”
寇元青舉起酒杯,挑唇:“她最近總想吐,還愛吃點酸。”
其他書生頓了頓,哄地或驚呼或大笑。
“啊呀,寇兄,這不是玩的。”
“了不得了!”
“你真要備花轎?”
寇元青嘖了一聲:“什麼花轎!花轎是她能坐的?她自己收拾收拾過來,都不一定有地方給她!捧夜壺都抬舉她,這小娘皮。”
.
柳知先堂審了一次寇元青。
寇元青當堂招認自己與簟小筠來往之真相,澄清簟小筠並未癡戀糾纏於他。
他的舉動未觸犯刑律。柳知遂下一道飭戒,內中詳列寇元青意圖引誘良家,饞言汙毀簟小筠清譽等種種作為,張榜公示,並報於寇元青原籍。
退堂後,河鈴姝向柳知史都尉白如依等人道謝,白如依難得情緒有些低落。
“夫人折煞某等,實在當不起。如此並不能幫簟姑娘太多。”
對很多人來說,不論是簟小筠癡戀寇生,還是寇生欺騙簟小筠,簟小筠都是個不守世俗規矩的姑娘。
非議不會停止。
河鈴姝微抬頭:“不問他人是非言詞,但求真相大白。能得澄清,已甚寬慰。多謝兩位大人與先生。”
白如依肅然一揖:“此時萬不當謝。在下立誓,一定拿到真凶。那時才勉強能對簟姑娘在天之靈有個交待。”
.
寇元青著實是一猥瑣小人,可這廝的確並非凶手。
簟小筠的清白得以澄清,凶手依舊隱在霧中。
凶手為什麼選中簟小筠?
柳知分析:“遇害的幾位女子,看似毫無關聯,定有共同之處。隻看前三位,尤其戴氏、簟氏兩位姑娘,行為都與世俗條框略微不符。”
白如依深思一瞬:“府君的意思是,凶手或是婦道牌坊成了精?”
柳知謙和道:“推測可能武斷,或先生有其他看法?”
白如依肅然:“府君的推論,確實最合案情。”
但,似乎哪裡偏了一些。
會是哪裡?
.
這時,忽有一條新線索出現。
一名街邊賣糖水的孫姓老婦被人舉發,十月初五那日,簟小筠失蹤前在她的攤子上吃過東西。
糖水攤在寇元青吃酒的酒樓東北方向,與簟小筠家的方向一致。從酒樓步行前往,步速較快的話,大概走一刻鐘左右。
根據多位證人的供詞,簟小筠自酒樓離開,是往東北方去了。
當日酒樓鄰近的一家店鋪所購的一批貨恰在此時段從碼頭一路用大車運過來,十分醒目。碼頭也在酒樓的東北方位,必經糖水攤。
簟小筠在酒樓門前甩開寇元青時,運貨的車隊剛轉過街角,正要抵達那家店。
而簟小筠走到糖水攤時,運貨隊伍已路過糖水攤有一陣子了。
如此可確定是簟小筠是在離開酒樓後到達了糖水攤。
賣糖水的孫嫗和附近攤主回憶,簟小筠當時臉色青白,腳步發飄,看起來很虛弱。
孫嫗說,她知道這種是餓狠了或氣狠了一時發虛,得快點吃些東西,最好是甜的。不然可能心慌冒冷汗,人就昏過去了。
簟小筠不太到這一帶走動,攤主們都不認識她。孫嫗一眼看出她是個穿男裝的姑娘。十幾歲的小姑娘,比較瘦的,常會有這樣的毛病。
孫嫗一時熱心,招呼:“各樣糖水,解乏補身消愁去悶,客官請來照顧嘗一嘗?”
簟小筠向攤子看了看,走了過來,要了一碗紅果薏仁菱肉羹。
孫嫗回憶,簟小筠端起碗的時候,手有點抖,待喝下幾口糖水,臉色就緩過來了,手也不抖了。
簟小筠向她道謝,說糖水很好喝,付了錢,便離開了攤子。
.
她遇害後,案情傳開,孫嫗猜到那天在自己攤上喝糖水的男裝姑娘就是被殺的女子,但她怕惹事,沒敢說。
近兩日,她因擺攤的位置與旁邊餅攤的大娘起了點小爭執,餅攤大娘遂向官府告發了簟小筠買糖水的事。
“民婦看得清清的,絕對是那位姑娘。細挑個兒,打扮得跟個小書生似的。她當時就像生病了似的,彆是又吃了什麼不該吃的,在哪裡昏過去,被壞心人趁機給……”
孫嫗叫屈:“老身的糖水都是當天現煮的。每天好多人喝,自家也喝。滿街鄰居,多年老主顧,都喝。攤子擺了十幾年了,從未出過什麼事。”
她的攤子上每天隻賣三四種糖水。當下秋季,賣的是桂花銀耳秋梨湯,大棗赤豆淮山粥,還有簟小筠喝的紅果薏仁菱肉羹。
這三樣那天都賣出去挺多份,衙門沒查到有誰吃過出現不適。
孫嫗道,因銀耳泡發後不能久放,天氣漸涼,食客偏愛溫補的糖水,簟小筠到她攤上時,桂花銀耳秋梨湯和大棗赤豆淮山粥都剩得不多了,紅果薏仁菱肉羹還蠻多,她為了多賣幾份紅果薏仁菱肉羹,把裝這個的砂鍋擺得靠外,簟小筠當時隨手一指就要了一份。
.
白如依幾人再找河鈴姝詢問,得知小筠確實有餓了會一時心慌體虛的毛病。她平時不怎麼好好吃飯,尤其鈴姝不在家的時候,她匆匆吃些就回自己屋子了。她想省錢買書和紙筆,出門也輕易不在外麵吃,所以落下這個偏瘦的小姑娘常見的小病症,喝些糖水,吃點甜的就沒事。
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欣蓮喜歡甜食,被棄屍之地在鮮果鋪外。白如依和史都尉因此再細問簟小筠愛吃什麼樣的糖水點心。
河鈴姝和簟小筠的祖母、外祖母都說,簟小筠飲食偏清淡,不怎麼愛吃特彆甜或特彆鹹的東西。不過她蠻喜歡帶點酸的湯菜和甜點。像醋魚、山楂糕之類,她都挺愛吃。
在孫嫗攤位上,她買了紅果薏仁菱肉羹,或因她確實最喜歡這個。
離開孫嫗的攤位後,她繼續往家的方向走。再無人作證看到過她。
這時仍是未時,離日落還有很長時間。
從孫嫗的攤位到簟家,街道通達,簟小筠可以走好幾條路,每條街上人都很多。
凶手那時或已隱身在行人中,尾隨著簟小筠。
孫嫗和幾位攤主都說,沒看到什麼可疑的人。九月份剛有女子遇害,雖不在這一帶,街上也多了挺多巡衛,她們本以為這一陣兒能特彆安全來著。
線索到此又中斷。
.
史都尉不禁向程柏和柳知感歎:“恕卑職胡言亂語一句,若真有白先生書裡那種神仙法器就好了,能看過去未來的鏡子啥的。拿起,一拂,顯出過往之事,立刻破了這個案子,拿到真凶,大卸八塊。”
程柏擺手:“史征啊,可不能亂說什麼大卸八塊,得按律法行事。待拿到了,望柳大人千萬判個淩遲什麼的。啊,程某這隻是隨口閒話,萬無乾涉判案之意。府君見諒。”
柳知輕歎:“都尉所說的法寶,我亦想有。”
白如依一挑眉:“為什麼在下書裡會如此寫,就是自己想要。諸位大人或曾聽過一句話——寫文者,往往是缺什麼寫什麼。不知彆位先生如何,這句話在白某身上,著實準。”
程柏搖頭:“可惜,若是白先生有那種寫什麼什麼就能成真的神筆……”
白如依擺手:“此神物縱然有,也不能給白某,否則可不得了。不消兩天我就該被天雷劈碎了。”
幾人皆一笑,稍減沉重心緒。
其實,這時他們已觸碰到連接真相的最關鍵一點。
.
鞏鄉長忍不住問:“對了,捕頭一直說,簟姑娘與白先生有一些緣分。可否請教詳細?”
柳桐倚、冀實、穆集和常村正都望著桂淳,眼中飽含期待。
張屏亦肅然直看著他。
桂淳啊了一聲:“卑職糊塗,竟漏說了,大人們見諒。”
.
那日,白如依和史都尉進入簟小筠堆滿書的房間。
白如依翻動紙張書冊查看,忽然整個人僵了僵,緩緩拿起一本書。
桂淳回憶:“那本書名字挺長挺拗口的,好像叫論語什麼釋什麼例什麼趣集,我那時覺得挺有意思,特意背了。之前還能想起來,怎麼偏偏今天糊塗……”
柳桐倚冀實穆集也都僵了一瞬。
張屏道:“《論語簡明釋注引例趣文集》。”
桂淳一拍額頭:“對,是這個。用的著者名也帶個趣,野趣……”
張屏再道:“野山趣叟。”
桂淳再道:“對,不愧是張先生。白先生說,他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才二十出頭……”
柳桐倚緩緩道:“野山趣叟……竟是白如依……”
桂淳捂住嘴:“啊呀,不會是啥不該說的吧。這書,白先生說,能算進他著作裡賣得最好的之一,但他又有點後悔寫,沒怎麼對人承認過。桂某粗人,肚裡墨汁少,不大明白這樣細膩的心思。總之,白先生發現簟姑娘買了這書,不止一本,有一套,挺厚一摞,書頁邊都磨毛了,他整個人就激蕩起來了。”
柳桐倚冀實穆集繼續沉默,張屏眨了一下眼。
他們心裡也很激蕩。
《論語簡明釋注引例趣文集》簡稱“論趣”,是南方小書坊刊印的所謂野路冊子之一。著者野山趣叟,真實身份不詳,多年來被閱讀此書之人愛稱為“老趣頭”。同套著作還有《詩源追證簡釋引例趣文集》,《禮記明晰簡釋引例趣文集》,《春秋簡釋尋證述史趣文集》等等,以書名冒充大儒寫的學問著述,內文卻東拉西扯諸如遭遇同僚排擠,被上司穿小鞋,肉攤賣我注水肉,我愛上了花魁但沒錢,兒子不多怎麼辦等等亂七八糟的事兒附會經書史實,闡發一番「聖人也曾遭排擠被穿小鞋,守心笑看小人」「聖人見南子,子路為何不高興,此事須細品」「妲己、褒姒、南子孰美」之類議論,就是披著學問皮的《磊磊丈夫,浩浩胸襟》。
刊印此書的書坊無恥聲稱,他們印這套書,以世俗之語解析經典,乃為向天下諸人傳學問,使田間巷裡愛讀書,是遵了聖人因材施教有教無類的教誨。他們欲開一代新風氣,做學問不必一味死板板,儘可活潑潑。淺白之中自有真味,油鹽醬醋蘊藏典章。望諸位閱書君子,開豁朗放達之胸懷,明洞悉世事之雙目,銳慕學求進之誌向,養深研不輟之精神。
像張屏這樣多靠自學的苦寒學子,買書時都曾上過趣文集名字的當,攢了很久的錢以為捧回一套博學鴻儒的著作,許多困惑立可解開,揣著撲通撲通的心正坐拜讀,越看越不對,漸知上當時又欲罷不能,內心感受難以描述。
有學生比喻,好像被狐狸精調戲了一番。
於是有隻買了一本的學生,忍不住買了又一本,再一本……
.
趣文集火遍天下後,挺多小書坊跟風出類似書冊,《論語文趣例釋集》、《史記秘本獨全集並趣例比證》,《春秋美人趣話》……著者山野趣叟,野叟趣言,山中野人等等,愈來愈大膽,越扯越沒邊。
出趣文集的書坊在趣文集新版怒斥這些跟風作毫無道德良知,萬請諸位君子擦亮雙眼,謹防誤入次爛。並印刷成紙頁,出錢讓書肆書攤糊在牆上。
其餘書坊自也不甘被罵,亦印紙頁回應。
連張屏所在西北小城,每逢此類書冊新上,書肆中都滿牆貼紙。
在書肆蹭看過多本的張屏覺得,他所看的同類作都比不上趣文集。
趣文集雖扯了很多閒篇,但對經書的釋注簡明精確,典故豐富,拋開那些胡扯的,真正引例及行文技巧亦很高明。
甚至有一批專愛趣文集的讀書人,將之奉為神書,逐字逐句摳挖,無限衍展。
.
白如依自己對這套書感情頗複雜。
“我那時才二十來歲,頗不知天高地厚,剛寫傳奇,沒賺多少錢,又什麼都想嘗試。書坊與我說了個想法,我遂一通編,編出這套書。沒想到挺好賣,我自個兒都驚住了。後來我偶有後悔,這套其實是閒書,不堪做學問之用,騙了為學問的人買,不甚道德。很多讀書人沒什麼錢,上當買了這套,或就一時沒錢買真正有用之書。所以我後來不寫幌子書,再寫類似的,書名都是像《磊磊丈夫,浩浩胸襟》《識人誌》一般直白的……想不到時隔多年……”
時隔多年,在這裡見到。
白如依翻看簟小筠的藏書,發現她買書上過很多當。沒人告訴她如何分辨真假優劣,她買的不少書都是小作坊私印,價格並不比大書坊和官學刊印的便宜,缺字少篇目,斷句釋注全錯,有些甚至自相矛盾。簟小筠常陷困惑,在書頁上寫了很多疑問,不知該向誰請教。
她習慣在每本書上寫購買年月和購書之處,還蓋了小小的藏書章。
白如依仿佛能看見她欣喜捧著書,回到這間小屋,翻開書冊聚精會神閱讀,在書上密密寫滿標注……
.
“都座當時寬慰白先生,這套書一看就被簟姑娘翻過很多遍,滿頁都寫著字,可見她是真心喜歡。若覺上當受騙,應該早丟到一邊了……”
白如依沒有接話,隻凝望書頁上簟小筠的字跡。
運筆未經指點,勾捺發力有不到之處,但秀美端正,字字用心。
有些詞句她理解不當,顯然之前看錯了書,可體悟見識都清新彆致,未落窠臼。
被她藏在書堆下的,她寫的文章,作的詩,屢有塗改。有用錯的典,搞錯的韻,對不上的格式,但靈動自然,風骨天成。
璞有瑕,蘊奇玉,若經雕琢,必成至寶。
但再無雕琢的可能。
.
河鈴姝說,她想教簟小筠喜歡女孩應該喜歡的東西,讓她學女紅,簟小筠也用心學,學得很好,縫紉之後再去看書。
鈴姝給小筠買脂粉首飾,做漂亮衣服。最近時興的蝶花布料她也買了,親自給小筠做了一條裙子,小筠都堆放著,說出門穿男裝方便,在家不必怎麼打扮。
鈴姝歎:“唉,你呀……”沒怎麼勉強她。
母親做的蝶花裙被簟小筠壓在箱底,鮮戴和甄仁美卻讓她在那本畫冊中穿上了另一件。
凶手給簟小筠梳了已婚婦人的單髻,鮮戴與甄仁美竟迸發出一絲道德良知,圖冊中的簟小筠梳著少女的雙環髻,又有幾分像童子的綁發。鮮戴指點甄仁美在畫像一角繪了一枝開著細碎小白花的翠竹,配句曰——
【一枝常伴琴窗外,君子休問怎無花;諸芳競豔奴亦羨,隻是命不當有它。】
.
白如依把《論語簡明釋注引例趣文集》翻回第一頁。
此書印過無數版,簟小筠買的這一本印在書坊與諸多同行及批駁者幾場大論戰之後。
書坊為表他們「欲開一代新風氣,向天下諸人傳學問」之高潔,在開篇加了一首向學明誌長詩。
白如依捏著鼻子將詩編出來,自己都不忍回頭看,且一直覺得,如此忒地俗了。競爭的同行更譏諷,印這種惡心兮兮恬不知恥的順口溜在篇首,太玷汙聖人經句,簡直像把穿了一百年沒洗的鞋墊掛在廳堂正牆。
但簟小筠很喜歡這首順口溜,用筆圈出其中幾句,又抄寫在其他書冊頁前或書尾的空白處。
【竹籬琴鶴讀書堂,流水傍山自在長;閒人身在天雲外,萬世千年一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