鳧須說,是我
陰麵·鳧須
我叫須,是個小臣——所謂小臣就是侍奉公族的奴隸,夠機靈的話,雖然沒體麵,油水倒足。
我呢打小就是個聰明人,所以分配的時候我賄賂寺人,去了晉侯次子重耳身邊。
我是這麼打主意的:太子那邊雖是熱灶,但哪輪得到我添柴?公子重耳是個寬宏人,母親有寵,舅族被用,本人與兄弟友善,出手闊綽——這才是好差事。
我果然得了公子寵愛,十幾歲就得了主管公子府庫這麼份肥得流油的好差事,還沒加冠就攢下了百畝家私。
這麼過下去,我跟狐偃趙衰這些親貴比不了,但未來被放為國人,甚至於做個士人得個姓氏也不是不可能。
哪成想,酈姬來了,我的好日子到頭了。
驪姬是驪戎求和獻上的,她最開始就想要活著,但人心嘛哪有足的時候?於是她從想活著變成想活得好,生了兒子想當夫人,當了夫人就想要自己生種的當晉侯了。
她決定把自己兒子前麵的公子們全乾掉。
最後太子申生自殺,公子夷吾逃去梁國,公子重耳從蒲城逃到翟國。
公子逃走的時候很慌張,就帶了十幾個人,我很聰明,在公子被趕到蒲地的時候就有所警惕,出事當晚我卷著金帛第一個跟著公子跑了。
於是我成了公子最賞識的小臣,逃亡途中,公子把他的印、劍和所有財產一股腦兒的交給我保管。
追隨公子出逃的幾乎都是貴族,本就以直言金帛為恥,對此沒什麼意見,隻有介推知道之後繞著我走了兩圈,然後他忽然俯身,瘦瘦長長的影子像一柄劍落在我身上。
介推是個古怪的人物。
他號稱重耳五友之一,卻沒有任何長處,智謀勇略無一過人,雖然出身貴族,但沒什麼親眷,能拿出來說話的隻有資曆——他資格老到能和公子的舅舅狐偃相比。
——但是我隻怕他。
狐偃好名、趙衰多謀但是猶疑,在我看來都有敷衍的法子,可介推不一樣。他沒有長處也沒有短處,更沒有欲望,他不愛說話,總是坐在眾人的影子裡。可我覺得他什麼都知道。
他盯著我。他的瞳孔極大極黑,幾乎看不到眼白,他對我說,小心些。
冷汗浸透了我的領子,我覺得他猜到我要做什麼了。
我得趕快行動。
我說過吧,我是個聰明人。所以聰明人怎麼會陪著個四十多歲的失勢公子亡命呢?
身為重耳寵愛的小臣,留在晉國驪姬那撥人不會放過我,但跟著重耳也沒好日子過,我應該做的就是在合適的地方離開。
於是我在曹國邊境卷錢跑了——聰明人嘛,總要為自己打算。
我在曹國過得不錯,住在大房子使喚奴隸,還給自己弄了個假身份,假裝自己是曲沃代翼之後逃出晉國的公室後裔,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字叫鳧須。我自小在宮廷長大,扮起公族不難,大家深信不疑,於是我就從卑賤的小臣須變成了人人拱手的鳧子。
後來據說因為我卷走錢的緣故,重耳險些餓死,介推割下了自己大腿肉煮熟奉給重耳,救了他一命。
在聽到這個後續的時候,不知怎的,我眼前浮現了一個陰森而逼真的畫麵:黑漆漆的山林中,介推麵無表情地割下自己的肉,那塊肉是奇異的慘白色,像剝了皮的貓。他抿著嘴,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從未烹飪過,把肉放到陶罐裡煮熟,然後若無其事地端給重耳,步伐是他一貫的幅度,就像他沒有受過傷一樣。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想,我怕得要命,渾身發抖,就跟得了熱病的人一樣拚命哆嗦。
我不怕晉侯,因為我了解他。但我怕介推,因為介推是個謎。
然後我就不斷地夢到介推——真奇怪,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是重耳,但我從沒夢到過他,我隻夢到介推。
每個夢裡介推都抿著嘴,端著自己的肉熬成的慘白色的湯,幾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望著前麵、望著前麵,走過去、走過去……
我怕的要死。
很快,十九年過去,晉國在這段時間換了三個晉侯,然後,重耳成為了新的晉侯。
我坐不住了。
我深思熟慮之後,決定回去。
我把實情告訴妻子,她覺得我瘋了,拚命勸我賣掉家產逃走,我覺得她腦子不好。
田地奴仆哪那麼容易脫手,而且動作一大消息傳回晉國,晉侯生不生氣不知道,但就算他不在乎,曹國這種本來就得罪過晉侯的小國也一定會砍下我的頭顱恭恭敬敬端給晉侯。
我說過,我很了解晉侯。回去是我唯一的生路。
晉國亂了快三十年,大家是真心歸附重耳?不,他們隻是怕護送晉侯登基的秦人罷了。
所以現在晉侯最要緊的事穩定政局安撫人心。
我此時回去,抱著晉侯的腳痛哭流涕,晉侯一定會原諒我——即便他並不願意。
他原諒了我,大家會說看啊,連須這種在危難時候背叛晉侯的卑鄙小臣都能被原諒,哪還有什麼人晉侯不會寬恕呢?
驅逐過重耳的鄰國會放心、那些曾擁戴過驪姬的人也會放心,他們會放下武器匍匐在晉侯的腳下宣誓忠誠。
而我要做第一個被晉侯寬恕的人。
我單人匹馬趕到國都的時候,聽到有人說晉侯大肆封賞功臣,唯獨介推不知去向,我心內竊喜,又添了幾分把握。
我求見晉侯,說隻有我能安定晉國,晉侯派人質問我,說你這種背主的小人有什麼麵目來見晉侯,何況是安定晉國?
一切都如我所料。
我從容不迫地答道:“您離開國家這麼久,臣民並不知道您的寬容賢能,我小臣須盜走您的財物,讓您饑餓到吃下介推的肉,這件事天下都知道。小臣的罪萬死莫贖,但如果您赦免小臣,並且讓小臣伴隨在您左右,與您同乘,那百姓就知道您不念舊惡的寬宏,人心自然就向著您了。”
我本來還有些懸著的心在說完這番話之後奇異的安定了。
我是故意提起介推的。
我甚至於在說完之後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提起介推,但是我篤定地知道,我必須要提起介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