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介子推(二)陰麵·鳧須 介推麵無……(2 / 2)

果不其然,晉侯寬恕了我。

十九年後,我再次匍匐在晉侯麵前。

須發皆白的晉侯在沉吟良久之後,第一句話是長而猶豫地一聲“介推……”。

他說話的腔調像是把這個名字從肺腑間吐出來,帶著一股隱約的血味。

然後他沉默,狐偃坐在他下首,男人的臉隱藏在柱子的影子裡,隻露出一削尖瘦得像他姓氏的下頜。

吐出介推的名字之後,晉侯望向狐偃,狐偃的眼珠動了一下,他與介推正相反,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顯出一種陰鷙。

傳聞狐偃曾被介推譏諷過貪慕權名,我在心裡揣度,也許狐偃會是我的盟友。

晉侯與狐偃似乎交換了一段無聲的對話。我一動不敢動,汗水順著脖子淌,他卻像是忘記了自己前麵的話一樣,又過了好半晌,他說,須,你說得對,如果連你都寬恕了,那寡人還有誰不能寬恕呢。

史官董有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挽起袖子,在竹簡上刻下晉侯與我的對答,我知道我會成為史書上的奸佞小人,但那不重要,我活著,好好的活著,妻兒俱在,榮華富貴,我死了之後彆人往我棺材上吐唾沫又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晉侯讓我重為近臣,甚至於出門的時候也讓我登車,站在他身旁。

全晉國的百姓都在傳誦晉侯的容恕,我要開始我的第二個計劃——介推必須死。

隻要介推不死,我就一直會被拿去與介推比較。

晉侯真的會打從心裡寬恕我麼,不,隻是身為君主的理性讓他裝作原諒我罷了。

時間長了,國家安定下來,隻要我有一個被抓住的錯處,晉侯就會取走我的性命,而且順理成章,人們會說,那個小臣須就連被君主寬恕以後還在作惡,真是死有餘辜啊。

但介推死了就不一樣了。

割股侍君的佳話裡,君子若是死了,小人就必須得活著,介推死了,我才能成為晉侯重耳容恕的活匾。

而且,隻有介推死了,我才能睡好覺。

介推必須死。

我的機會來了。

介推和寡母隱居在汾陰綿山,董有去拜訪了他之後向晉侯進言,說與您一起逃亡的人都獲得了封賞,連背叛您的人(說到這裡他毫不掩飾鄙薄地看了我一眼)都得到了不應有的寬恕與榮譽,唯獨介推在窮鄉僻壤,靠幾畝薄田奉養寡母,這樣未免會寒了天下人的心。

晉侯單手撐在膝上往前傾身,他用一種古怪的語調說:“……寡母?”

董有挺直腰板,“是的,介子躬耕於畝,遠在鄉野還不忘教導野民,宣揚您的德行,這樣的人才晉侯應該立刻迎接他回來,賜給他高官厚祿,讓他參與到國家的治理。”

我趕緊額頭觸地,向晉侯行了稽首禮,對董有的話連連稱是,拚命讚美介推的忠義,將他抬高到所有陪伴晉侯流亡的臣子之上,說再高的爵位與俸祿賞賜都無法匹配他的割股奉君。

狐偃陰沉沉地看著我,我在努力告訴他,看啊,介推不死,你狐偃就要落到和我小臣須一樣的地步了。

晉侯一言不發,我感覺他的眼光在我頭頂意義不明的梭巡。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隻是野人庶民美好的憧憬罷了。合格的君主不會允許自己有一個無法報答恩情的恩人。

晉侯沒有說話。

還差一點,介推就要死了。

不久之後,有人呈上了一首歌,說是介推所做,被同情他的野人掛在了汾陰城門上。

“有龍於飛,周遍天下。五蛇從之,為之丞輔。龍反其鄉,得其處所。四蛇從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死於中野。”——這是一首怨懟之詞:有德之人哀怨自己埋沒於鄉野。

我知道,介推死定了。

所有人,介推自己、同情他的野人、董有、狐偃,晉侯,當然還有一個微不足道的我,自知或不自知的,將介推送上死路。

我當場嚎啕,為介推的忠義未償大哭,晉侯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狐偃終於說話,年過八旬的老人漏風的嘴裡吐出金鐵一般的聲音,他說讓這等忠義之士口出怨言,實在是晉侯的錯,臣偃的死罪啊。

一錘定音,我知道,等待著介推的,隻有死了。

晉侯決定要親自去接回介推。

晉侯整飭了盛大的隊伍,駕著五馬的車子前往汾陰。

介推這樣清高的人,如董有一般微服前往可以,但大張旗鼓的去,他一定不會見——那就坐實了介推如他當年嘲諷過的狐偃一般,隱居不過是邀賣身價的手法罷了。

到了綿山,鄉村野人大聲數落我的不是,聲討晉侯的封賞不均,我連忙跪下大聲應承,說我已經讓百姓知道了晉侯的容恕,那晉侯應該以極儘的榮耀也讓天下知道晉侯對忠義的報償。

晉侯下車,親自敲響了介推的門,門沒閂,一下敞開——果然沒人。

在晉侯來之前,介推便背著他的老母逃入綿山。

縣大夫要派人搜山,狐偃慢吞吞地說現在四月,草木豐美,偌大綿山如何找得到人?

說罷他瞥了我一眼,我心領神會,連忙跪在地上對晉侯進言,不如放火燒山,料想介推背負老母也走不了太遠,山一燒起來,他就不得不出來。

於是,熊熊大火吞噬了整個綿山。

我緊緊盯著綿山的山口,生怕有人從裡麵跑出來。

幸好,沒人出來。

三天之後,山火熄滅,介推被燒死了,老態龍鐘的狐偃親自上山為介推收屍,他下來的時候,紅著眼眶對晉侯說老母被介推背在背上,介推抱著樹,母子二人都被燒成了焦炭。

晉侯頓了頓,拿袖子擦了擦眼淚,他說想要報答介子結果卻讓介子母子俱亡,都是寡人的錯啊。他寬免了綿山的稅賦,賜給村人酒食,命令今日為寒食節,全國都要吃冷食來紀念介推,晉侯說,他不能封賞介推,那隻能讓介推永受晉國人民的懷念。

我欣慰地想著,我以後再也不會夢到介推了。

介推死了,太好了。

鳧須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