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介子推(三)陽麵·董有 “你也想……(2 / 2)

除了那天的一問,晉侯像是完全忘記了推,我心內的憤憤也越發強烈。

最後我實在按捺不住,前往求見狐偃。

狐偃是重臣之首,也是的舅舅,此時已經年近八旬,生有一張與他的姓氏極其般配的臉。

我向他請教介推的事,他讓我拿好刀筆,如實記下他的話。

介推是在晉侯即將重返晉國的時候離開的。

“……那是晉侯要渡過黃河的時候,我在河邊向晉侯獻上玉璧,說我流亡十九年我犯錯無數,不能再厚顏無恥地追隨您了,請讓我離開吧。晉侯聽了說‘我怎麼會與舅舅不同心呢?’將玉璧拋入黃河。我雖然是真的認為自己有錯,但也確實有邀功的心思,介子與其母看穿了我的無恥,怫然而去。”

狐偃不隱己惡的胸襟與友人的剛直都讓我非常佩服,我奮筆直書,忽然停住,有些遲疑:“……母親?”

他不是……孤身逃亡的麼?

我微微張著嘴困惑地看著狐偃,戴著玉冠的老狐抬了抬爪子,對我說,對,介子的母親。

然後他問了與晉侯一樣的問題。

得到一樣的回答後,他陷入一種詭秘的沉默,直到我離開,再也沒有說話。

那股在晉侯麵前被我強行忘記的不安升騰了起來。這種不安就像跪坐的時候腳趾下麵的沙,想不起來就罷了,想起來的時候就渾身不舒服。

我不知道這股不安是什麼,但是我知道,與介推有關。

我偶爾會想,他一直帶著多病的老母逃亡嗎?可為何從未聽人提起?我思考久了,甚至於會產生幻覺,恍惚介推就坐在我對麵專注地看著我,不言不動。

在這股不安快要消散的時候,介推被找到了。

我帶著弟子趕到綿山的時候他穿著短褐坐在村頭望天,完全是個野人的樣子,我內心酸楚卻又為之驕傲。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直截了當地道:“開始吧。”

介推的記憶好得恐怖。

他同時為我的十個弟子講述晉侯不同的經曆,並且應付他們層出不窮的提問和反複確認的細節。

我仔細聆聽,他講述的細節即便複述了七次也一個字都不差,我對此隻有讚歎。

我幾乎用光了帶去的所有竹簡,弟子們興奮地去整理材料,屋裡終於隻剩下我和他。

我們聊了一夜,在快天亮的時候,我問他:“您為何要離開晉侯?是因為晉侯忘記了您的功績還是您不屑與邀功的人為伍?”

他給了我一個完全沒想到的答案,“晉侯不需要我了。”

“現在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

介推用那雙漆黑的眼睛看著我,依舊是平板無波的聲音,“根據現有資料推斷,晉侯目前不需要我。”

我忽然頓住,凝視著麵前的男人,三十多年了,他一點都沒變:忠直、絲毫不被名利羈絆、全心全意為主君打算。

我之前的想法是多麼淺薄啊。

我內心感慨的同時,一直縈繞的那股不安忽然又像是灶灰地下匍匐的火一樣燒了起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不安,這股不安與對介推高潔品行的壯豪同時在我心底發生。

天亮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失禮,我竟然忘記去拜見介推的母親。他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你也想見我的母親麼?”

“如果可以的話。”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搖搖頭,說老母已安寢。

——那是他在三十年前與我說過的話。

我將心底地不安歸結為我身為晉侯的臣子,介推的友人,卻無法為友人伸名,為君主進諫的愧疚,我挺直腰板,決定向晉侯進諫——

我匍匐在晉侯麵前,進言介推的忠義。小臣須惺惺作態地讚同,實際卻是抬高介推貶低狐偃,試圖挑起狐偃對介推的敵意。

無知的小人!他壓根不知道狐偃的胸懷何等寬闊。

晉侯不言不動,宛若一座死去的雕像。

我心內那股愧疚的不安,如野草一般蔓生,最終,我不安憤懣又失望地離開了宮廷。

但我不會放棄我的朋友,我相信,天下不會隻有我一個人為推抱屈。

果然,不久之後,同情介推的野人將他所做的怨憤歌掛在了汾陰的城門上。

“有龍於飛,周遍天下。五蛇從之,為之丞輔。龍反其鄉,得其處所。四蛇從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死於中野。”

他還是有怨的啊。

我內心莫名的不安稍去,晉侯看著竹簡上麵稚嫩的筆跡,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喃喃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清。

晉侯決定,要用盛大的隊伍親自去迎接介推返回絳都。

我留在國都,我滿懷喜悅地記錄下隊伍的盛大,目送晉侯離去。我對狐偃說,請他不要被小臣須的奸佞所挑撥。

他沒有說話,隻是從耷拉的眼皮下麵,近於憐憫地看了我一眼,便登上車,也朝汾陰而去了。

後麵的事,整個天下都知道了。

介推不願受封,負母逃入綿山,晉侯受須攛掇,放火燒山,三日之後,找到了介推與老母燒焦的屍體。

當這個結局與得意洋洋的須一起回到絳都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被利用了,被須這種小人!

我瞪著須,目眥儘裂,舉起手中的竹簡向他砸去,卻被狐偃一把拉住,已過八旬的老人異常有力,他鉗住我的手,竹簡落在須的身側。

狐偃說,晉國將永遠記得介子。

可他死了啊!被自己最重要的、忠義了一輩子的主君害死了啊!

不,害死介推的不是晉侯,是我。

是我罔顧介推隱居的心願,與他見麵,帶回了那首歌,最終引發了一切。

——他本來可以在鄉野好好的,耕著田,奉養老母,這樣活下去。

我委頓於地,萬念俱灰。

在這一刻,所有的那些不安、痛苦、自責、愧疚,包括我自己的意識都隨著介推的死一起消失了。

我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是我害死了介推。

董有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