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介子推(四)陰麵·狐偃 “母親永……(1 / 2)

狐偃說,是我

陰麵·狐偃

我第一次想要殺掉介推的時候,他正端著一罐肉湯。

當時是在曹國的邊境深山中,小臣須盜走財物,我們饑餒數日,所有人都奄奄一息,疲憊不堪地躺在地上,隻有介推,端正地坐在公子身側。

公子剛把吃下去的野草混著膽汁吐出來,介推俯身看他。

慘淡日光從樹隙灑下來,介推背著光,整張臉融在陰影中模糊不清,唯獨一雙黑多白少的眼睛亮得瘮人。

他看公子的方式非常古怪,他挨得極近,幾乎要碰到公子水腫發亮的臉。

——他沒有眨眼。

他就這麼看了一陣,驀然站起,走向林中。

四周一片此起彼伏的微弱□□,除了我,沒有人發現他離開了。

過了片刻,他回來,端著一罐熱騰騰香噴噴的湯——

我當時餓得神智已昏,但殺意就在這一瞬間從我混亂疲乏的腦中平滑升起。

那股殺意如此突兀卻又如此順理成章。

我要殺了介推。我想。

與此同時,一股困惑也隨之升起——他端著的是什麼?

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明明聞到了肉香,明明看到了湯裡慘白色的肉塊,但我就是執著的困惑:他拿的是什麼?

介推如同往常一般緩慢、穩健地坐下,將肉湯喂給公子。

公子喉嚨蠕動了一下,介推喂了他幾勺,隨即停下,過了一會兒又喂給他,這樣喂了幾次,公子終於有力氣睜眼,他看到是介推,定了一下,在那一瞬間,他的臉上飛快掠過一道古怪的表情,他隨即調轉視線,貪婪地盯著肉湯看了一會兒,才命介推把剩下的肉湯分給我們。

那是我從沒吃過的肉,細膩、甘美、毫無腥氣。

然後他告訴大家,那是他大腿上的肉。

趙衰哇的一聲吐出來,公子臉色慘白到有些發綠,隻有我不為所動。

我出乎意料地淡定,就好似我根本沒有吃下人肉一般,介推環視四周,把視線調回到公子的臉上,他的聲音平板,不帶絲毫起伏,“如果公子還餓,我再割一點下來。”

公子捂住嘴,瞪著介推,喉嚨上下的動,我知道,他正在把要吐出來的肉咽回去。

公子腮邊的肌肉繃緊,喉結滾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放下手,艱難地道:“介推之忠,讓朕感動。”

介推恭敬地稽首,手放在膝蓋上,正坐於旁。

我不能理解,為何我一點兒沒有同類相食的惡感,就跟我不能理解,我為何忽然對同僚迸發了如此堅定且毫無來由地殺意。

介推是公子的門客裡最不起眼的那個。

一起流亡我才對他有印象,直到我對他萌生殺意,我才開始觀察他。

——平平無奇。

他非常非常平庸,而且是那種毫不起眼板板正正,老老實實地平庸。

於是我開始懷疑我自己,為何會對如此一個平庸卻對主君忠義到割股相奉的人產生殺意?

我轉而開始分析我自己,結果是,我不討厭他也不嫉妒他,更不存在防患於未然,我隻是單純地,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想殺了他。

我很好地把這份殺意藏了起來,沒讓任何人察覺。

我第二次對他萌發殺意,是在黃河邊,秦軍渡河的前夜。

我有事去拜見公子,到了帳門口聽到內中聲音,才知道介推也在。

不知怎的,我在門口頓了一下,隱約聽到介推平板無波的聲音一板一眼地道:“……母親說,魚要來了。”

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片刻,介推出來,換我進去,我看到公子雙手抓著頭,手肘擱在案上,整張麵孔隱沒在油燈的影中。

在這一瞬間,我無比清晰的回想起十九年前在曹國邊境,看到端湯給他的人是介推的時候,公子臉上飛逝而過的古怪表情。

我現在明白了,那是恐懼,一種隱秘然而尖銳的恐懼。

重耳怕他。

他抬頭看我,年過花甲的男人嘴唇蠕動了一下,我在他對麵坐下,和顏悅色地問他怎麼了。

他猶豫了一下,說介推卜算出來,如果他進入絳都,未來會有大難,要他放棄晉侯的位置。

這是個可笑的無稽之談——可它若真是個無稽之談,那公子就不會如此了。

我沒說話,耐心地看著他。

可公子沉默了,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瞬間收斂所有情緒,我想了想,問了他一個問題:“公子覺得介推如何?”

他答,介推割股奉君乃是前所未有的忠君典範,以至於駭人聽聞。

我隱約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但我也知道,關於介推的對話到此結束了。

我拿出我本來要處理的政務與公子討論到天明,公子送我出帳之前,他倏然問了我一個問題,他說,舅舅見過介推的母親麼?

我猛然想到了我在賬外聽到的話,我搖搖頭。

我在公子的眼底看到了藏不住的恐懼。

我在大帳不遠處看到了介推。瘦瘦長長的男人站在河邊冰冷的晨霧裡,黑多白少的眼睛筆直地看著我,他告訴我,他要離開了。

我有些驚訝,連忙問為什麼,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道:“母親告訴我,公子現在不需要我了。”

在這一瞬,我毛骨悚然。

雪白的霧氣蔓上來,冰冷、濕滑,如同蛇的信子,我乾巴巴地道:“……母親……?”

他那雙黑多白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良久,他緩緩伸手,指向了我身後。

我的後麵,就是公子的營帳。

我忽然渾身發冷,我聽到介推平板地說,“母親永遠在晉侯身邊。”

殺意在這一刻再度在我心頭泛濫而起。

我忽然就明白。

明白了當年為何我吃了他的肉也沒有絲毫嫌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