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不像人。
他像穆天子駕前的那具人偶,不,甚至於那具能讓天子大怒的人偶都比他像人。
我也知道我的殺意從何而來——我想保護公子。
我是公子的舅舅,從小看護他長大,我與他在一起的時間比與我兒子的還長。
但是我什麼都沒做,我隻是默默地目送他離開。
介推走之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今日最好不要渡河,有大浪。
誠如他所言,今日大浪滔天,公子向水中投入玉璧安撫河伯,到得第二日才勉強渡河。
後麵的事都很順利,公子成為了新的晉侯,他像是完全忘記了介推,直到小臣須的到來。
——然後是董有。
介推就像是從深井裡泛起的雪白泡沫,籠罩了晉國的宮廷。
我年過花甲的外甥不言不動,隻有我從沉默的君威莫測下窺探出壓抑的恐懼。
我決定,介推必須死。
我要小心翼翼地謀劃,介推必須得死為一個美談,他的死不能歸罪於晉侯,而我則要在這一樁謀殺後隱匿身形——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為什麼要殺死介推。
唔……小臣須是把好用的刀。
我開始編織無形的軌跡,我編造了一個虛假的黃河邊的故事,加重了須的恐慌,同時讓須以為我和他是一邊的。我在背後推了董有一把,當董有去見介推的時候,須的恐慌再也隱藏不住,而我知道,我的局已經完成,隻剩最後一點引子。
——董有把引子帶來了。
那是一首介推所吟的歌。
晉侯的恐懼終於溢了出來。
我記憶裡塵封的一角也被微微掀開。
我……聽過這首歌。
那是公子被驅逐到蒲,惴惴不安的時候,介推唱的歌,但似乎歌詞不大對。
董有不以為然,他認為鄉野抄錄,抄錯了也難免。
我的某種感覺告訴我,不,這很重要。
我想起來了,介推唱的是:“有龍於飛,逐於此天。五蛇從之,為之護輔。龍離其鄉,失其處所。四蛇隕之,唯剩一蛇。一蛇在鄉,死於火野。”
那是與董有獻上的歌意思截然不同,而幾乎難以解意的歌詞。
龍是晉侯,那蛇是誰?晉侯的親信?我知道我與趙衰魏犨他們幾個被合稱為晉侯五友,介推並不在其中,但我們都活著,誰也沒死啊,還是說這是個詛咒?
不,我立刻推翻了那個想法,我沒有理由,但是篤定,介推不會詛咒我們。
難道說,五蛇指的是——介推?
這個念頭湧起的一瞬,我不寒而栗,我仿佛回到了當初的那個森林,介推端著一碗慘白的肉湯,像是根本沒有從腿上剜下一塊肉一樣,平穩、緩慢地走來——
我忽然思緒飄逸,我想,當初他端出來的到底是什麼肉?那真的是人肉麼?
我經曆過戰場饑荒,我見過人血淋淋被砍下來的肢體,我也吃過那碗介推端出來的肉湯,人的大腿是脂肪與肌肉相間,脂肪豐腴,肌肉精瘦,怎麼會有那麼大一團隻有瘦肉的肉呢?
那確實不像人肉。那他端出來的到底是什麼?或者說,介推,到底是什麼?
我無法解讀這首與介推一樣是個謎的歌,但是我知道,這首歌隱藏著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謎底。
我思慮良久,最終隱匿下了我的想法。
但我知道,事情會朝我預計的方向發展——介推必須死。
然後介推果然如我所謀劃的一般死去。
我望著綿山上飄蕩的黑煙,感覺到身後晉侯緊繃而壓抑的氣息漸漸鬆弛,我心中一塊巨石落地。
須會成為後世謀殺介推的凶手吧——雖然在行為上他的確是。
董有也會認為是自己害死了介推,大概介推的那個鄰居也會這麼認為——善良的人總會這樣,把與己相關的苦難全部歸咎到自己身上。
隻有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我。
作為凶手,必須看到被害者的屍體,這之於我算是一種古怪的禮儀。
我拖著老邁殘軀,登上綿山。
焦糊的山風裡,我想起了那首歌。
蛇果然是介推吧,他洞見了自己會被燒死在綿山的結局。
那五蛇的意思是……?五個介推?不合理,我否定了這個想法。
然後,我看到了介推的屍體——焦黑,靠在樹上,不仔細看與一段細弱的木碳毫無區彆,我楞了一下,覺得哪裡不太對。
我想了想,忽然一驚——他的母親呢?
士卒說應該是老母矮小佝僂,肉少骨脆,被大火燒化了吧。
我不信。
人骨哪是那麼容易燒化的。
腳下土地猶自帶著餘溫,我繞著他的屍體看了半晌,當我繞到第三圈的時候,我悚然地倒抽一口冷氣,終於意識到到底是哪裡不太對了。
介推的屍體,太小了。
山火雖烈,頂多燒蝕皮肉,骨頭是煉不化的,一個高瘦的成年男性怎麼可能隻有這麼一點細弱屍骸?
我屏住呼吸,伸手輕輕一碰,那攀附在樹上的碳似的人體碎為齏粉。
我的指尖傳來乾燥、然而因為過於滑膩,而讓人像是覺得碰到油一般詭異的觸感——但我知道,沒有來由地知道,這就是介推。
我垂下眼,呼出一口氣。我說,報告晉侯,介子與其母都已找到,我會好好安葬。
他死了就行了。
我已經不想知道介推與他的母親到底是什麼了。
是的,是我殺了介推。
狐偃說,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