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介子推(五)真相·陽麵·重耳 ……(1 / 2)

真相·陽麵·重耳

我安靜地坐在地台上,史官董有正匍匐在我麵前慷慨陳詞。

我坐得有些累,靠在憑幾上掃了一眼殿內,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小臣須、狐偃、董有——每個人都在拚命頌揚介推。每個人都在把介推拚命往死路上推——當然,董有是真誠地為友人不平。

我聽得昏昏欲睡,但為了掙個明君的麵子,強撐眼皮,直到我聽到董有說到介推的老母——

我動了。

我抬起眼,單手撐在膝上往下傾身,盯著董有,“……母親?”

我有多久沒有聽到介推的母親這個詞了呢?

我第一次聽到介推提起母親,是在我被放逐到蒲地的第十個年頭,那年我將將四十歲。

當時介推正在整理公文,他忽然一下頓住,一動不動,然後脖子擰動,直直地望向我。

不,不是望向我,而是……怎麼形容呢,他像是在看我身體內比內臟還深的地方,看過去,一直一直地看過去。

過了片刻,他說,太子要死了。

我昨晚剛與舅舅談論過這個問題,但介推不一樣,他不是在表達猜測,而是在描述。

就像他看到了一樣——

過了片刻,他說,太子死了。

然後他轉過頭看我,“自縊。披發覆麵,麵絳而向。”

就像他看到了一樣——

他如同往常一般平靜無波,在那一瞬間,我的情緒就像是被他的平靜凍結了一般,我以一種把這句話囫圇咽到肚子裡的態度接受了這個駭人的消息。

我頓了頓問他,你怎麼知道的。

他眼睛裡漆黑而巨大的瞳孔輪了一輪,忽然定住,然後向左滑去,又滑到右眼角,最後停在正中。他的眼睛望著我,但是我知道,他沒看我。

——他的眼睛幾乎看不到眼白。

他平板地道:“母親看到了。”

我點點頭,哦了一聲,再沒說話。

半個月後,曲沃傳來消息,太子申生被驪姬逼迫自縊,披發覆麵,麵絳而亡。

那句被囫圇吞下的話忽然在我的身體內發芽,破開血肉,在骨上生根發芽——一切都與介推說的一樣。

我告訴自己,說不定介推的母親是個巫呢,大巫之能無奇不有嘛。

所有人惶惶不可終日,舅父跪在我麵前哭泣勸我逃亡,說不然下一個死的就是我,我卻神思不屬,最後,

我留下介推,問道:“……你的母親還看到了什麼?”

他沒立刻說話,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良久之後說,“晉侯要殺死您,你跳過圍牆,被晉侯的使者斬斷了衣袖。”

我敲在膝蓋上的指頭一頓,清了清嗓子,“那……後來?”

“您逃走了。”

我思慮一會兒做出決定,便笑問他令堂是做什麼的?如此大能,莫非是巫?

他想了想,點點頭,我心內一塊大石落地,渾身放鬆,懶散地靠在憑幾上,“能如此預言休咎,令堂這樣的大巫居然湮沒民間,實乃大祝的失職。”

介推沒說話,我心情甚好地繼續道:“那令堂侍奉哪位神祇?”

他想了很久,才慢慢地道:“高禖神吧……”

“哦,是媧皇之屬啊。”我點點頭,雙手撐在膝蓋上告訴他我的決定,“我要去蒲城。”

逃到蒲城後,父親派人來殺我,我狼狽地越牆逃走,被斬斷了一截衣袖——一切誠如介推所言——這一切不過是我偽裝的好罷了。

純孝的兒子怎麼能懷疑自己的父親要殺死自己呢?所以我一定要逃的狼狽,當然,真的純孝的兒子可不會準備好一切順利逃跑——父親唯一純孝的兒子早就被他逼死在曲沃了。

我順利逃出晉國,取道於曹,前往母族翟國。

逃出晉國的第一個夜晚,我夜宿荒郊,魏犨和顛頡按劍守夜,其他人都睡著了,隻有介推坐在我身側照顧篝火。

我聽到遠處野獸吠叫,反而感覺到一陣輕鬆:我毫發無損地逃出來了。

我躺在羊皮褥子上撐著頭對介推笑道:“多虧令堂的預示,如有機會重返晉國,我定當親自去拜訪令堂,以酬今日。”

介推正在剝樹枝的皮,剝完之後放到一邊晾乾,他剝好了一堆才道:“公子想見母親?”

他這句話哪裡不對,但我沒細想,隻打著哈欠散漫地道:“是啊,若有機會的話。”

介推頓了頓,我感覺他那雙黑多白少的眼睛望向我,我往上看,他迎著火光,麵孔閃亮,然後他伸出手,指著我的胸口,用一種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平靜到詭秘的語氣淡淡地道:“母親,不是一直在這兒嗎?”

我腦內一片空白。

我愣愣地盯著他的嘴巴一開一闔,過了一會兒,我那個遲鈍得像是攪了漿糊進去的腦子才拚湊出他的話。

他說,公子,母親一直看著您。從您還沒出生的時候開始。

那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介推現在非常古怪。

不,他一直很古怪,隻是我以前不在意罷了。

因為,我也很古怪。

我有四枚瞳孔。

此外我還沒有肋骨,我的兩肋是兩大片薄膜一般柔軟而靈活的軟骨包裹著內臟。

人人都讚美我與聖人同兆的重瞳並肋,唯有介推不一樣,他說什麼來著?哦,對了,他告訴我片狀的柔軟肋膜會在飛行的時候隨著壓力變化調整形狀,有效地保護內臟,四個瞳孔則能在降落的時候獲得更廣闊的視野。

他說,公子為龍。

我一直以為那是個恭維而已,我現在想起,隻覺得身體內側有一股涼意湧上。

我盯著他,他不再說話,複又去剝樹枝。

體內湧起的寒意讓我遲鈍的腦子稍微鬆動了一些,我想,我要殺了他麼?

不行,我否定。

現在出逃期間,無故殺死近臣隻會人心向背,而理由?我拿什麼理由來說服眾人?

何況……他還有用。而且是攸關我性命的大用。

我咽了口唾沫,控製著自己讓聲音平穩,我問道:“……接下來的行程安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