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介子推(五)真相·陽麵·重耳 ……(2 / 2)

他停下手裡的活計,直直地看了我良久,他道:“我們會安全地抵達曹國邊境。”

我聽出了弦外之音,催促他說下去,他閉了下眼,重又看向我。

夜色深沉,他的眼睛裡現在看不到一點眼白,如同兩個開在臉上黝黑的洞。

他說,沒關係,您會吃掉我的。

我隻覺得毛骨悚然。

在進入曹國邊境的時候,介推唱了一首歌。

我非常驚訝於介推會唱歌,便仔細聆聽,他在唱:“有龍於飛,逐於此天。五蛇從之,為之護輔。龍離其鄉,失其處所。四蛇隕之,唯剩一蛇。一蛇在鄉,死於火野。”

我不太懂這首歌的意思,但我知道,這首歌裡的龍是我。

介推對兒時的我說過,我是龍。

那,五蛇是誰呢?還有那條死於火中的蛇……

我問他這首歌是什麼意思,他說,這是母親告訴他的,他的終點。

他扭過頭看我,說,我會被燒死。

被誰?我不敢問。但我心中隱隱有了答案。

我們很快進入曹國,小臣須盜財而逃,我數日無食,餓得奄奄一息。

我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靠在樹樁上,兩眼發黑,又有金點子從眼底迸出來。我一口一口地倒著氣,所有人都爬不起來,而就在這時,介推低頭,對我說,“公子,走麼?”

渾渾噩噩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我搞不懂他的意思,我用儘全部力氣半撐開眼皮看他,他那雙黑多白少的眼睛望向天空,複又低頭看我,他道:“您得逃開魚的追蹤。”

我聽不懂。他看出了我的迷惑,似乎在琢磨著怎麼讓我聽明白,他道:“魚會毀滅一切。公子的故鄉就是被魚毀滅的。您必須要再逃。”

逃?我現在不就是在逃麼?我迷迷糊糊地道:“那要怎麼走?”

介推伸出了手,掌心像是變戲法一樣多出來一根非石非玉細長的管子,他把那根管子遞到我麵前,“用它刺入您的脊椎,我就可以帶您走了。”

這是要我死麼?

我明明應該恐懼,但大概是太餓了導致的失常,我莫名其妙地樂不可支,我道,要是死了才能和你走,那就算了,我想好好活下去。

那根管子又變戲法一樣消失在他手中,介推一點沒因為我的拒絕而產生情緒,他點點頭:“如您所願。”

說罷,他頓了頓,突兀地道:“您想吃肉麼?”

我忽然就想起了晉國邊境,他說的那句話。

他說,您會吃掉我的。

我咽了口唾沫,說,想。

他為我端上了他的股肉煮的湯。

在貪婪地咽下肉塊的一瞬間,我就知道,那是介推的肉——但那不是人肉。

我知道,我本能地知道,那不是人肉。

但我不能讓彆人知道——我假裝自己吃的是人肉,假裝很害怕。

介推恐怕不是我能對付的,而且,我還要仰仗他和他母親的能力。

我假裝不知道吃下的是介推的肉,把他分賜給大家,演完了一場君臣相得。

接著就是十九年的流亡生涯。

在弟弟晉懷公死後,我終於成為最後的贏家。

秦國發兵護送我回國成為新的晉侯。

在黃河邊,介推不請自來,進入了我的營帳。

我有些驚訝。畢竟絕大多數時候,介推就像個影子一樣一言不發。

介推沒有寒暄,他對我說,“母親說了,‘魚’真的要來了。您得趕緊離開。”

我莫名其妙地看他,介推依舊萬年不變的平靜,他說,公子,我隻剩最後一次生命了,母親也即將報廢,再不走,我就沒法帶您離開了。

我在他的話裡抓住了重點,“……最後一次生命?”

他平靜而坦蕩地看我,“是的,最後一次。”

當年那個隱隱約約一直藏在我心底,關於介推之死的答案在這一瞬間,露出了猙獰的嘴臉。

介推會被燒死,被我燒死。

我拒絕了介推。我即將成為晉侯,怎麼會和他走。介推並不生氣,當他確認了我確實不會跟他走之後,出乎我的意料,介推乾脆地離開了。

他離開軍隊,消失了。

然後他就成了我心頭的一根刺。

我開始需要他死。

介推這種具備奇怪能力的怪物啊,危難時是大用,太平了,就顯得無用,一旦消失,就變成一種潛在的危險——這些都是我演給狐偃看的表麵理由罷了。

這套膚淺的理由足以說服狐偃,古稀老人為了我,悄然無聲地提起了屠刀,展開對介推的巧妙圍殺。

介推要死得體麵風光,與我毫無乾係。

我要殺死介推的真正理由,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如果他是非人的怪物,那麼,四個瞳孔,沒有肋骨的,與介推有不明淵源的我也是。

所以介推必須死。

非人的怪物死了,就沒有對照。我,晉侯重耳,就不過是個有聖人之征的凡人明君。

我不是龍,也不知道“魚”是什麼。更不想知道介推那個能預知未來的母親是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知道。

介推如我所料地沒有反抗。

他被燒死在綿山,狐偃親自為他收屍。

老態龍鐘的老人從山上被人攙下來,他告訴我,介推與母俱亡。

太好了。

我果然是晉侯重耳。

我不是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