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東郊舊廟。
一夜細雨過後,牆角青苔更勝。斷瓦落著不規整的雨滴,將泥濘濺上夯土裂牆。
李挽立於簷下,挑開懸於頭頂的梅枝,回身看向昏暗的內堂。
裡麵一片死寂。
冷梅清香掩蓋了血腥臭味,需得細瞧才能看清地上堆得的十幾具屍首,小山似的,將穿堂微光擋得嚴嚴實實。
“殿下,南蠻安插在建康的細作,已經儘數斬除於此。”刀鵲在他身邊回稟,聲音帶著些微害怕。
李挽靜默片刻,慢吞吞回了身,“嗯,整理乾淨,能保南邊十年安寧。”
平靜無波的語氣,但刀鵲知道,這已是王爺極其難得的喜悅一麵。
他垂下頭,黢黑麵上咧出一抹淡笑,“建康一心撲在禁軍都統一事上,若非王爺運籌帷幄,這天賜良機恐隻有錯過。”
李挽譏笑,“得感謝咱們的紀大將軍。要不是紀勇男想禁軍兵權怕是想瘋了,放鬆警惕,這些細作能如此輕易的被你發現?”
說話間,兵卒搬運著屍首,從窄小廟門進出。鮮血橫流的人身從李挽身邊擦過,他輕輕攏住鴉青長裘,眉目間的嫌棄一覽無餘。
刀鵲聽出主子話語裡的不屑,忍不住幫腔怨道,“明麵裡鎮遠大將軍得勝凱旋,美名讚譽無數,實際卻留下一堆爛攤子,這五年來殿下替他收拾過多少細作,自個兒也不上點心。”
隨著刀鵲話落,一滴積雨順著花苞落在李挽眉心,他刹那間擰起眉頭。
頭擦屋簷的壯漢,趕緊捏起一把弱不禁風的紙傘,撐在李挽頭上,又道,“南蠻的事就應該讓鎮遠大將軍處理。昨晚他派兵前來幫忙,王爺何苦要拒絕,害得自己徹夜淋雨受苦。”
“本王的話你還是沒聽明白。”
李挽廣袖拂開那把弱不禁風的紙傘,“你以為這五年緣何戰火不斷?鎮遠大將軍從軍二十年,能看不出來有細作?”
“殿下……”刀鵲頭抵著傘麵,目光怔愣,似是已經猜出什麼,卻不敢確認,隻囁嚅雙唇,道了一句,“殿下這是何意?”
李挽知他心裡已如明鏡似的,不覺緩和了語氣,嘲諷道,“征伐可是某些人的財源。你說,本王斷了大將軍的財路,是不是應該去廟裡給他上支香?”
刀鵲笑容牽強,小紙傘舉在鬢邊,眼瞅著玄袍袞冕、位高權重的攝政王,步入昏暗逼仄的佛堂,隨手從地上拾起三支斷香,燃了扔在屍山上。
三縷青煙很快包裹屍首,繚繞而上。佛堂裡沒有佛龕,隻有一盞發黴的香爐。
李挽負手立於屍山之前,仰頭注視青煙從漏雨的房梁飄出,目光中沒有絲毫虔誠,倒是充滿了無儘戲謔。
片刻後,屍首清點完畢,刀鵲呈上竹簡,“殿下何時進宮稟報?屬下安排馬車。”
“稟報什麼?”
李挽揮開竹簡,翻身上馬,
“本王進山偶遇寇賊,儘數斬殺。需要稟報什麼?需要向誰稟報?”
刀鵲看著李挽悠哉悠哉的目光,霎時反應過來,這些細作已經死無對證,王爺根本不欲再與紀家周旋。
“可是……”
這些細作可是彈劾紀家治軍無能的有力證據!特彆是在任命禁軍都統這個節骨眼上……
但李挽卻根本不想用這個籌碼,“沒有可是。”
他微眯鳳眼,忽的探身,將一枝開得最盛的梅花折在手裡,
“本王為討夫人歡心,踏雨尋梅,誤入深山。怎的?現在還需要什麼解釋嗎?”
“這……”
刀鵲目光訥訥,合理是合理,但他莫名感覺於心不安。
立在高頭大馬上的人微揚薄唇,確實理直氣壯得很,“夫人在哪兒?”
“昨晚宿在皇宮,眼下不知是否回了王府……”
“這小女娘倒是與太後親近……”
不待話音落儘,李挽一手挽韁,一手執花,已經揚長而去。
梅枝打在馬上,淺黃花瓣落進泥地,撲簌簌撒了一路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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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蔓回到王府時,一駕華貴的馬車已經停在府門前,瞧清車前掛的牌子,原來是陸府來人了。
走進庭院,見廳堂門前倚了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身板瘦小,秀容慘白,裹了襲月白小襖,站在朱紅門邊,被襯得毫無氣色可言,仿若一陣風過便會香消玉殞。
見到陸蔓,細蝶般的身姿翩躍飛來,“姐姐,可算見著你了。”
“妹妹怎麼來了?”
陸蔓上前迎接,見瓷娃娃淚眼婆娑,生怕把人捏碎了。
從來人哭哭啼啼的敘述中,陸蔓大致推測出,眼前這位是陸家旁支堂妹,自稱桐兒,陸桐。
大婚兩日,陸家旁的親戚還沒有走動,陸桐便自個兒跑來,言語間儘是兩日未見的想念,足見她從前同原主堪稱親密。
陸蔓捏住手絹,幫陸桐擦淚。
嬌人兒渾身沒有一根骨頭似的,軟軟的,毫無防備,攥著陸蔓的袖口,依戀無比說道,
“阿姊大婚那晚同我說起,想去紀府彆院瞧瞧,我原想著同家中長輩知會一聲,阿姊怎的自個兒就去冒險了?昨日在西河直街,可有被紀家那潑猴打傷?”
紀家那潑猴?
她從前竟這麼稱呼紀子輝的?
陸蔓驚異,問陸桐,“我前日還同你說過這樣的話?”
陸桐以為姐姐懷疑自己,趕忙道,“我與紀家五娘子同窗,阿姊希望我向紀家五娘子去拜帖。”
原來原主是做了這樣的打算。
陸蔓握住陸桐的小手,“那你告訴長輩了嗎?”
“我沒有!”
陸桐手指絞著羅裙,眼中瞬間盈滿淚花,
“雖然我……我是有些擔心,但阿姊不願長輩知道,我也不想忤逆阿姊。”
她吸了吸鼻尖,麵色越發蒼白,小臉縮在領巾裡,一雙眼兒怯怯瞟著陸蔓,
“況且阿姊說的有道理,紀家與陸家同為南土姓望,又有姻親,向來親厚,不該挑起兩家爭鬥。”
陸蔓寬慰她許久,努力放緩了聲調問她,
“所以……我才想以王妃的身份去拜會紀家?”
陸桐點頭,見陸蔓沒有責備之意,眼珠顫了顫,這才勉強止住淚意,
“阿姊忘了麼?不是拜會紀家,是去紀家在西河直街的彆院,阿姊一直覺得那彆院古怪。”
水盈盈的圓眼咕嚕嚕盯著陸蔓,半晌,她輕抹桃腮邊的淚痕,嘀嘀咕咕又道了一句,
“阿姊不願陸家難做,卻讓自己置於王府陸家紀家之間,費力不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