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水榭裡。
天色沒有亮開,冷風漸漸,紗幔垂在欄杆外,被風撩向水中央。
“白郎照拂小果兒,幫了本王大忙。”
冰玉台麵上疊了成堆的謝禮,說話的人藏在紗幔間,聽上去並不熱情。
白瑞生不敢應話。
廊角的柳枝探了進來。暮春的時節,柳枝還未生絮。李挽折下一枝,負手立在木欄前。玄色銀紋的蟒袍,勾勒出肩背鼓硬的肌肉線條。
片刻後,聽熱鬨的賓客終於散儘,他整個人也徹底沒了熱情,籠罩進肅殺的氣氛中。
身後人越發生怵,更是不知該作何反應。
良久,李挽剝了細碎的柳葉,將彎折的柳條扔在冰玉台麵上。
“啪”的一聲,
“白郎平素都讀過什麼書?”
駭人模樣,宛如獄中審訊的吏司。
白瑞生半晌才回過神來,“讀……讀過四書五經,諸子經文,策論,詩賦都……都讀過一些。”
李挽神情不動,“籍貫呢?”
“昌州,”白瑞生怯怯的抿下嘴唇,“昌州白氏。”
“不曾聽過,”李挽沒有絲毫情緒,“家中還有什麼親人?”
白瑞生一一答道,“本支祖母家父家母均在,還有個妹妹。旁支親族多年不曾走動,許是還……還有些人丁。”
李挽像是隨口閒聊,微微頷首,便沒再出聲。
又拾起台麵上的柳枝,對半彎折,放在手掌翻來覆去掂量,那神情,就好似在把玩著一條軍鞭。
未知的折磨才最恐怖,白瑞生耐不住驚懼,開口問道,
“王爺邀白某來水榭,究竟所為何事?”
李挽冷眼瞥去,“聽風,臨水,修禊。”
“太後公卿皆在,王爺可以與眾人齊樂,何故單獨尋白某前來?”
白瑞生這些時日胡思亂想都快想瘋了,既然開了口,索性一股腦問出來,
“建康皆道王爺好龍陽,又道白某藍顏禍水,隻有白某知道清白,真是百口莫辯。還望王爺指條明路,人前親近白某,人後冷落於我,究竟希望白某做什麼?”
白瑞生梗著脖頸,抿緊嘴唇,如泣如訴,真真像被相好傷害的受氣小媳婦。
可惜李挽不通世情,壓根看不出他的委屈,隻覺得他這副模樣甚是好笑,不緊不慢的勾了唇角,
“我冷落白郎,白郎不也沒有親近我麼?”
這話說的奇怪,白瑞生懵懵懂懂抬起頭,卻聽李挽話鋒一轉,
“你接受我的邀約時,難道沒有絲毫與我結黨的心?可朝內朝外你有過任何討好我的言行舉止嗎?”
“沒有。明明你都沒有,本王卻仍要賴上你,你可知又是為何?”
白瑞生喉結抖了抖,李挽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拂袖而起,居高臨下的看去,
“因為你不夠狠心,你不敢也不會孤注一擲、踩著紀家投靠本王。”
他的鳳眼黑沉,未見任何憤怒指責,全然隻是在陳述事實;
白瑞生卻自心底裡生出一股寒冷,就像衣不蔽體暴露於猛獸尖牙之下的那種寒冷。
白瑞生失語,李挽不耐等他反應,用彎折的柳枝沾了茶水,在台麵一左一右輕點兩下,
“永勝縣、永昌縣,離昌州都不遠,選一個。回家去。你有良心,建康不適合你。”
攝政王說一不二。莫說貶他區區侍郎的官,便是調動三公,也是一句話的事。
白瑞生當即大駭。
李挽這話的意思,是要趕他出建康了!
可他分明什麼都沒做錯,他甚至什麼都沒做!
白瑞生眉頭緊擰,漸漸露出猙獰神色,
“為什麼?”
建康四大世家,陸商戴紀,除了四世家還有八大族,十六公卿,成千上萬的門生幕僚,為什麼李挽偏生就看不順他白瑞生?為什麼偏生就得他白瑞生走!
他不斷質問著為什麼,積攢許久的情緒發泄出來,幾近崩潰。
李挽冷眼看著,許久,才答非所問道,
“你應該感謝自己收養了小果兒,救你一命。否則你恐怕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說著,他收手抽回柳條。
白瑞生卻一把將他拽住,
“我不走!”
他的眼眶通紅,烏絲高懸的額角淌下細密冷汗,終於硬氣了一回;雖然知道攝政王隻手遮天,他也必須為自己垂死掙紮,
“回家?王爺說的容易,又怎會知道我等寒門走進建康宮,耗費了多少心力!那幾乎是我白家祖祖輩輩幾代人的奮鬥。王爺讓我回家?讓我把這麼多年的努力都踐踏在腳下?我不同意。”
咆哮的聲音久久不停,白瑞生似想起什麼,又恨恨道,
“王妃善良,心疼小果兒,必然舍不得我走,我去求王妃、我去求小果兒……”
“好!很好!”
話音被李挽打斷,他雖然嘴角揚著,卻看不出絲毫稱讚,暗沉無邊的眸子死死盯在白瑞生臉上,冷意源源不斷在他周身漫開。顯然,已經震怒到極致。
“去找陸蔓!”
李挽邁步木欄邊,揚手一掀,素白絹絲瞬間崩裂,拽著木梁頂轟然砸在腳邊。
“走!”他用柳枝指向對岸,
“我帶你去找她。你想死,本王不攔著。”
溪水對岸,戲台前正走來一群貴人。
小果兒穿著錦鯉肚兜、明黃綢褲,紅綾繞身,雙足各踩一隻蓮花樁,穩穩走向戲台中央。
樂班起了鼓點,好戲即將開場。
屆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雜耍上,根本不會再有人注意到陸蔓的行蹤。
陸桐心中很是不安,手足無措、四處張望;正見紀子瑩落座紀家席間,尋著自己,深深的看了一眼。
意味深長的目光,充滿警告威脅,隻一眼,陸桐手掌頓生一層冷汗。
她明白了,這一切隻怕都是紀子瑩的安排!
那日,阿姊戳穿她對白郎的心思後,陸桐在幼桃的慫恿下,打算趁著上巳節,往白郎茶水裡下春藥,為自己努力一次。
王爺和白郎親近,於是陸桐把下藥的重任托付給了幼桃。
不料,那晚小丫鬟去王府送春藥之後,驚慌失措的跑回來,隻來得及說出一句“藥被幼桃下在王妃的酒裡了”,便被紀子瑩不由分說的帶走,整整兩日沒有音訊。
陸桐剛剛及笄,不知道閨房裡的醃臢手段,之前她還鬨不明白,王爺和阿姊都成親了,紀五娘子好端端的、讓幼桃給阿姊下藥做什麼?
直到今日,見到紀子瑩種種古怪行為,她才漸漸萌生出不好的預感。
而此時,李挽的出現,更是徹底應證了陸桐的猜疑。
隻見氣宇軒昂的王爺,攜著白瑞生,穿過賓客走向戲台,目不斜視,神色坦然,該是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王爺能出現在這裡,那就說明,給阿姊下藥不是為了王爺;她們是……
要害阿姊!
陸桐瞪圓了眼睛。
戲台前,李挽徑直取下木樁上套的金圈,揚手向戲台上空一拋;便見小果兒踩蓮躍起,屈身抱膝,從金圈鑽了過去。
場下掌聲雷動,交口稱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