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葉
鬼切找到賴光的那天,是個晴朗的冬夜,天高雲淡,月明星稀,山澗浸潤著月光,泛著一層銀鱗般的水色。
那個孩子就立在水邊,銀發泠泠,眸子如血一般紅,赤著腳,腳踝白皙纖巧,像是什麼幼嫩的鳥兒雪白的翅膀。
然後有風,他身旁古樹撲簌簌落了他滿肩的雪,仿佛萬千月光,凝在了他身上。
鬼切忽然有片刻的怔怔。
源賴光也曾這樣佇立在池邊。
當時他作為源氏的巫覡,剛剛結束了一場盛大的祭典,他脫下巫女的一身裝束,雪發整整齊齊束在身後,身上隻一襲白衣,赤著一雙雪色的足。
他怕他冷,挽了一件外衣過去。
他當時是源氏的刀靈,行動無聲,賴光卻偏偏總是能聽到,在他走近的時候,慢慢回頭。
風動花樹,雪白梨靄搖落,堆雲一般落了賴光滿肩。
那人眼角猶自有著剛才祭典勾畫的一抹薄紅,他彼時的主人,宛若雲下剔羽的鶴。
他怔怔地舉著那件外套,不知道該怎麼辦,源賴光哼笑一聲,轉回頭,張開雙手,他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為他披衣,抖落滿地花蕊。
那人難得的有點孩子氣地舉起袖子嗅了嗅,低低呢喃了一句“梅花”,鬼切不知道那是什麼,大抵是某種應季的熏香,貴族中流行的風雅玩意兒,他不應該,也不想懂。
源賴光卻轉頭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笑道,鬼切若是要熏香的話,就選黑方吧。
“……那是?”
“冬日月下,冰的味道。”源賴光這麼說的時候,微側著頭,眼睫輕垂,顯出一種於他而言極其少見的清和。
而現在,鬼切恍惚聞到了那個味道,在那個源賴光轉生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看起來大概十歲出頭的年紀,生得一副清冽的美貌,鬼切從未見過幼年的源賴光,但是他沒有來由的篤定,這孩子就是與源賴光幼時一模一樣。
他第一次真正斬殺源賴光,是那株龍膽,第二次則是一個甫一出生就因為是白子,被拋棄的嬰孩,都可算作無智無識的生物,而現在,卻是一個他從未見過,幼時的源賴光。
那孩子似乎是來掬水的,他俯身將一隻瓷瓶灌滿了水,便向遠處走去。
那邊有一間甚是宏大的寺院,孩童在院內折了一枝白梅,插進瓶子,供在了一尊觀音像前。
孩子施了禮,便在觀音像前麵的蒲團跪下閉目誦經。
鬼切待在院子裡的一株老樹上,能看到孩子嘴唇蠕動,卻聽不到一點誦經的聲音。
有幾個和那孩子一般裝束,略大一些的少年從他身邊經過,喚那孩子一聲“光”,叫光的孩子睜眼,向他們頷首為禮,便再度闔上了眼,安靜祈禱。
那孩子不能說話。
鬼切心下了然,看著那幾個大點的孩子湧進僧房,片刻之後,大妖便聽到僧房裡的聲響。
他恍然大悟。
這一世被喚作“光”的源賴光,是一名寺稚兒。
他本來是源氏一個分支的幼子,因為自小不能說話,自幼被送入寺廟學習,雖然是個庶子,但是勝在父親在將軍麵前頗為受寵,到了廟裡,便被當成上稚子,學習和歌書法劍術弓藝,並不用像其他中稚子和下稚子們,十二歲一過,就要在觀音像前灌頂,在夜晚去“侍奉”那些高僧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