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於奪去彆人生命這件事情,毫不恐懼。
對啊,這才是他的主人,清和源氏的族長,他的,源賴光。
手持血刃,凜然行去,即便前為死境,也絕無後退之意。
鬼切看著光跑遠,他這時候才讚賞似的拍了拍手,慢條斯理地從懷中取出那半囊酒,就著少年從半開的二重格裡滿溢的清冷月光,小小地抿了一口。
“敬你,源賴光。不愧是你。”
把一室的麝香血腥當成下酒菜,鬼切慢慢喝完半囊酒,起身,白發的大妖看向月下那行足跡,飛身而去——
他聽到身後寺院傳來驚叫、喧鬨、怒罵、點燃火把的聲音、刀劍撞擊的聲音,他毫不在意。
第一個找到源賴光的,一定是他。
從以前就是他,現在是,未來也是。
無論在哪裡,相隔多遠,甚或於上窮碧落下黃泉,隻要是賴光,他就找得到。
那個人會在被他找到的時候,傾身,側頭,微微笑語,道,是你啊,鬼切。
是我。
他答。
光的腳凍爛了。
他逃跑的時候赤著足,撕了袈裟裹腳,在崎嶇的山麓上傷痕累累,加上雪水一滲,棉布浸在傷口裡,每走一步,雪地上就烙下一個淡紅的腳印。
光的運氣相當不錯,追兵被大雪阻在了路上,而紛揚雪花蓋過了他的腳印。
不過被找上是遲早的事,雖然不能騎馬,但對方帶了狗,還有最老到的獵人,風雪掩得過腳印,卻掩不住血氣,最多明早就會被追上。
光為自己尋了處背風的山洞,從懷裡掏出半包乾飯團,就著雪咽了下去,吃完,他查看自己的腳,看他神情,本想把黏住傷口的棉布撕開,猶豫了一下,還是作罷,從身上披的袈裟上又扯了幾條,把腳包嚴,在地上踩了踩,沒了血跡,他在洞口折了根枯枝,裹緊衣服,向山上而去。
一直跟著他的鬼切挑眉:繼續奔逃要向山下走,他去山頂乾嘛?
光對這條山路顯然很熟,他輕車熟路地到了山頂,鬼切才發現,山頂的脊線朝裡那一側,有一條掩在灌木叢中的獸徑,灌木叢有半人高,光身量尚小,走在裡麵不但避風,還不易被發現。
喔噢,大概得中午才能找著他了。
鬼切站在光前方的一棵大樹的樹枝上,修正了一下自己的預判,看著那個孩子一步一步,艱難地向自己的方向走來。
他的腳凍爛了,應該發著燒,滿頭細汗,麵色是慘白裡泛著病態的紅,即便沒人找到他,在這山裡大概也活不過幾天,這孩子明明已經掙紮在生死線上了,卻一點恐懼的神色都沒有。
——源賴光一直是這樣。
那個銀發血眸的男人悍不畏死,卻不會放棄哪怕一線生機,在絕境中窮儘一切掙紮之力也要活下去,然而卻也毫不在乎似的隨時可以將自己置於死地。
源賴光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本人是一個無數矛盾的集合體。
他每一次找到源賴光之前,都會做一個夢。
第一次,他夢到血海之中鬼王的首級和被他親手斬斷的,試圖搶回鬼王首級的鬼將的手;第二次,他夢到的是源賴光刺入他胸口的那把刀。
而這一次,他夢到的,是花。
雪白龍膽,深花小徑,花的儘頭,是雪白的背影。
然後花忽然就碎了,落在他掌心,變成了血。
他看著孩子慢慢地從自己腳下走過,走去的前方風雪已住,能隱約看到一點天邊的霞光,鬼切又向後看去,風中的氣息和隱約的喧囂告訴大妖,追兵即將到來。
然後,他嗅到了欲望。
對於這個膽敢反抗,殺人逃跑,出身高貴的稚子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