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屏道:“藥王廟中的神像可是李老醫官?他後來如何?”
老差頭瞅了瞅他,沒回答,小兵們突然也不吱聲了。
這時棚子前方又騷亂了起來,無昧探身望,是高醫官與李醫官走出棚子,俞千總立即將李醫官推了回去,再同高醫官說了幾句,轉向人群高聲道:“為防疫病擴散,請諸位先回家中!之前靠近過屍首的,不要與家人接觸,找個地方單獨待著!天亮前會統一送藥到各位家中,凡有病征者,休要隱瞞,即刻上報!”
鄉長與高醫官也跟著喊話,人群漸漸散去。
無昧和張屏終於可以下坡了。看著他們的小兵自去歸隊,老差頭也去守夜了。兩人走到棚子近前,卻見鄉長與俞千總在一旁空地處說話。
話聲不大,順著夜風,仍是清晰飄入無昧和張屏耳中。
“大人,不如,就讓李醫官回城中取藥?”
“你和我說這些,不止是想讓他取藥吧。”
“千總大人,恕老夫直言,李醫官再留在此地,實在……”
帳篷處忽又轉出一條人影,鄉長愣了愣:“李醫官。”
李醫官一言不發,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
俞千總喊道:“李量!”
李醫官仍未停步,無昧和張屏尷尬地站在斜坡下方,李醫官仿佛沒看見他們一樣,路過他們身邊,走向坡頂。
張屏轉身跟了上去。
“仵作的屍首,醫官驗看的結果如何?”
李醫官冷冷一瞥他:“此乃公務,不得打探。你若想裝神弄鬼,被千總就地正法絕非戲言!”
張屏道:“我不是道士,醫官知道。醫官也知道世上沒有鬼。醫官更知道,這些人的死,不是因為鬼,也不是因為病。”
李醫官大喝:“找死!疫病已如斯凶險,你怎敢說這不是病!”
張屏道:“不是我說,是醫官從屍體上看到的事實。”
李醫官暴喝一聲:“混賬!”無昧立刻拉住張屏。
張屏仍直直看著李醫官,李醫官大步行到坡頂,張屏又拔腿跟上。
“醫官大人。”
李醫官在樹下停步:“我乃有罪之身,不是什麼大人。”
張屏站到他身旁,無昧小心翼翼在稍遠的地方立定。
李醫官望著斜坡另一方,幾個潑湯祭奠的人已不見了,天邊最後一抹白漸漸湮滅。
“先父是朝廷欽犯,曾誤診醫死了人。我同他逃到此地,乃是從犯,在縣衙以充差役抵罪。披枷之身,當不得你敬稱。”
張屏沉默,無昧暗暗唏噓。
方才下坡前,一個小兵偷偷告訴了他們,李醫官的爹曾是禦醫,開錯藥方治死了宮裡一位娘娘,帶著家人欲逃到塞外。
可路過此地時,見有疫症,李禦醫終抵不過醫者仁心天性,出手救治,因此暴露了行藏。
為了不拖累家人,疫症一被控製,他就留下認罪書,服毒自儘了。
感念李禦醫恩德的百姓不能公開祭拜他,便建了藥王廟,將藥王像塑成他的模樣。
朝廷開恩免去了李家女眷們的刑罰,隻問了李醫官從犯之罪,命他在此地以醫職充刑役。因救治病人有功,抵免消罪,有了而今小小職位,可被尊稱醫官。
這次疫病一起,縣衙立刻把李醫官派來,希望他能像他的亡父一樣,迅速控製疫情。卻不曾想,李醫官來後,口口聲聲斷定沒有疫病。
李醫官又向荒地的方向走了兩步。
“我的醫術,連先父千分之一二也難及上。出錯誤斷,不稀奇。”
張屏道:“彆人懷疑醫官或醫官懷疑自己,都不重要。想要救人,唯一的方法是找到真相。”
李醫官轉身:“當下的處理,已是最正確的方法。”
張屏道:“李醫官真這麼覺得,便不會是現在這樣了。”
無昧趕緊道:“他的意思是,大人醫術精湛,應不會錯判。可能,可能……”
張屏緊盯著李醫官:“晚生覺得,不確定,就去求證。得到結果,才能真正救人。”
李醫官冷冷看著他,忽又轉過身,大步往棚子方向去。
張屏和無昧再跟上,李醫官筆直地走過去,仍在帳篷外議事的俞千總、高醫官和鄉長都看向他,停下言談。
李醫官徑直行到俞千總麵前:“我要立刻開膛查驗中午的兩名死者與仵作的屍首。”
鄉長胡須顫了顫:“李醫官……”
李醫官打斷他的話:“唯有開膛才能更準確判斷病情及如何防治。天氣炎熱,屍首不能存放,一驗完,立刻焚屍。隻我一人驗,驗後,請千總立刻將我也關押隔離。之後救治村民,要全仰仗高醫官了。”
俞千總與他對視片刻,一點頭:“好。”
鄉長急道:“眼下當務之急是藥材,請李醫官快去城中調藥!”
高醫官附和。
俞千總擺手:“病情不能確定,藥用錯了更耽誤疫情。先驗屍!”
四罩兒的家人,竟極爽快地同意了驗屍。
四罩兒的爹撐著樹棍,向哭癱在地的四罩兒娘嘶聲喝斥:“我是他爹,我來做這個主!我要知道我的兒是怎麼死的!我不能讓彆人家的兒,還有我剩下的這幾個兒跟他一樣!”
四罩兒的大哥向李醫官道:“李先生,多年前,是你爹救了這一鄉人的命。今兒,俺們的命又都靠你了。後天中元節,俺弟的魂肯定還在這,他也肯定願意讓你驗。但請李先生一定給俺們個答案。”
李醫官一字字道:“李某以命擔保。”
大栓的媳婦本哭罵著不讓,見此也答應了。
張屏想跟著俞千總進棚子,被兩個兵卒攔住。
張屏道:“李醫官一人難驗三具屍體,需有幫手。”
俞千總環起雙臂:“他一具具驗即可。”
兵卒將張屏拖到一旁,油布簾落下。
俞千總又喚過小兵:“將大栓和四罩兒的家人都請到一個帳篷裡,好生招待,彆讓人感到唐突。”
小兵領命而去。
鄉長與高醫官詫異。
“千總此舉何意?”
俞千總淡淡道:“他們與死者接觸過多,本就該隔離。”再吩咐小兵,“其他有異況者,不用這麼客氣,抓起來捆結實。”
無昧愕然,看向張屏,突然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張屏定定望著簾子。
許久後,布簾終於掀起,李醫官的身影出現在門前,幾名兵卒立刻上前,左右將他架住。
鄉長和高醫官欲上前,幾杆長矛攔在眼前,兩人隻能茫然看著李醫官被拖一群小兵包圍,挾進濃夜。
“千總大人,李醫官尚未說驗屍結果。”
俞千總仍淡淡道:“哦,稍後我會問他。他為三名死者驗屍,必須立刻隔離。”
高醫官道:“可,學生與李醫官之前也驗過屍。”
俞千總道:“開膛豈能與驗看表象相比?”
“死者家人,還在等驗屍結果。”
“稍後我同他們說,無需你操心。”
高醫官和鄉長欲再爭辯,俞千總向另一側轉身:“來人,立刻焚屍。死者所有物品,全部銷毀!”
兵卒們迅速列成三隊,一隊進入棚子,另外兩隊奔向村莊。
無昧目瞪口呆,也未能幸免,同樣被兵卒架起,和張屏一道被拖進一頂剛搭好的小帳篷。
無昧盯著帳篷上一圈兒兵卒的影子喃喃:“李醫官查出了這是最凶狠的癟咬病?”
或比癟咬病還凶狠?
張屏坐起身:“不是。李醫官查到屍體都沒得病。”
無昧睜大眼:“你怎麼知道的?”
張屏道:“李醫官被兵卒帶走前,拍了三下耳後完骨穴,是在打暗號。示意三個人的臟腑皆無病灶。”
不是李醫官好幾天沒洗頭,想抓癢?
無昧更困惑:“李醫官這個暗號是打給誰看呢?如果屍體沒病灶,為什麼要把李醫官和我們都關起來?”
張屏不說話了。
無昧嘟囔:“阿屏,不是哥數落你,出門在外,求個平安,不沾閒事就不會有事。你為啥非要多事?中元節,煞氣重,萬一俞千總真拿咱倆祭旗咋辦?”
張屏垂下眼皮:“嵋哥,對不住。但我想查到真相。因為水災疫病,咱們成了孤兒。不論這裡有沒有疫病,都不該再死人。”
無昧一怔,眼睛突然有點發澀,半晌才又看著帳簾道:“眼下咱倆能不能囫圇出去都不好說了,你要怎麼幫人家?”
帳外,火光升騰而起。
映在帳篷上的兵卒們的影子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隨火光搖擺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