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卷展開,竟露出一副成年男子的形容。
暨緒略意外地停住了執湯羹的手。
一向聽傳言曰,北順公身長不足五尺,貌似孩童。看來傳聞不甚可靠。
細眉眼,尖下巴,窄額薄唇,兩腮無肉。相貌無功無過,氣韻中似斂著幾分輕愁,甚至可以稱得上清秀。
隻是畫像僅繪了半身,瞧不出身量。
那個純素,原來生得這副模樣。
暨緒盯著這張臉,心情比自己預估的略更平和。
北順公純素,叛王望禺之孫。
望禺謀反失敗,太子與次子和其父一同服誅,玄帝天恩浩蕩,不絕北啟氏血脈,留下望禺的第三子洲流性命,隻儘廢其靈力。北王後和幾個兒媳畏罪自裁,太子妃給自己的兒子也灌了毒酒,但到底母親天性,不忍孩子受罪,灌的量不太多。三國的軍隊趕到北國王宮時,發現這個孩子還有一口氣。
東初王端緣憐惜稚童,命醫官醫治這個孩子,再向玄帝稟報。玄帝慈悲,降旨曰罪不責三代,更不應連坐稚童,命全力醫治。
但醫官無法解毒,最後是端緣用法力逼出了劇毒,救了北王孫一命。
端緣在戰時受了傷,此時又動真氣,傷勢加重。之後休養多年才至痊愈,然體質精力都大不如前。
北啟氏更姓北順,望禺第三子洲流領北順公,但他靈力儘廢,近乎凡人,也無法再有子嗣,沒過多少年便將油儘燈枯。
而這時先帝元魄已回歸天界,新帝臨世,天下早複得清平。西、南、東三國皆勵精圖治,尤其東初國請得仙師師仲輔助,漸顯繁盛,眼看來日一片大好。
那件事,便在此時發生了。
東初王端緣,在巡查邊境時遇刺,不治薨逝。
東初王族,最早乃主司文墨祭祀,法術不以攻占為長,卻極善養身防守。端緣生來便是儲君,自幼修習各類護身心法,服食丹丸,浸浴藥湯,尋常兵刃法術難近其身。
但那個刺客竟深知端緣在平叛時受傷,後背處有一舊患,用毒刺刺入端緣背部,毒入後心。
刺客得手後,立刻自儘,身上血肉化無,隻留下幾根殘骨,難以辨識身份麵目。
他暗殺端緣的毒刺,入體後便化成毒液,直攻心脈,也查不出來曆。
身為君王,最忌弱點為人所知。當日端緣在戰場上被流矢傷及肩、臂及後背,隨手拔下箭矢再戰,後又被法術掃了一記,背撞山石,恰好那石上之前撞死過一隻魔,殘有魔血,端緣的傷口感染魔氣,釀成大患。
決勝關頭,人人都戰紅了眼,滿身傷,無暇顧及他人,連端緣自己都是下戰場後療傷時,才發現這處傷較重。了解端緣這處傷勢,並明白它乃隱患的人,世上寥寥無幾,東初國中,除卻貼身為端緣治傷的太醫令空穀,隻有暨緒和王後,連當時還年幼的太子和王子漸也不知道。
空穀回憶,平叛時,他為先王治傷,每次都極其謹慎,遣退左右,獨力親為,更不敢泄露與他人知曉。
在暨緒、王後和空穀三人之外,還可能知道端緣這處弱點的人,就隻有現在更姓北順的北啟氏了。
端緣是被望禺的罡氣震飛,背撞山石。或許望禺記下了這件事,他雖身死,卻可能在死前告訴了他的小兒子。
但刺客行刺端緣,精準地正中傷患處,可見他不單知道端緣背後受傷,還清楚致命隱患在右側肩下。
這就有另一種可能了,端緣在施法救北王之孫時,耗損過度,牽發舊傷,當時,有北國的宮人在場,發現了端緣的這處傷患。
傳說北國暗衛最擅長以冰錐行刺,亦符合那刺客的手法。
但這隻能是推測,刺客已死,兵器也沒了,毫無證據。
即便刺客不是北邊派來的,端緣也是在平定望禺叛亂時負傷。把賬算在北國頭上,毫不冤枉。
端緣薨逝後不久,北順公洲流也一命嗚呼。
天下議論紛紛,都說雖然先玄帝饒了洲流性命,他卻仍未悔悟,心懷怨恨,死前也要拉平叛的三王之一作陪。
西王驍勇,南王多智。他便挑了最好下手的東王。
尤可歎的是,端緣因北順氏而死,北順氏唯一的血脈卻又是由他保全。
洲流死後,被端緣救下的那個孩子承繼公銜,即是今日的北順公純素。
他繼位後,致信東初,說要披麻戴孝前來祭拜先王端緣,謝其活命之恩。
彼時暨緒已掌國事,深知小北順公倘若來了,肯定不能活著回去,首先他都保證不了到時候自己會不會先一個衝動打死這廝。
太子、王子漸與許多大臣都紅著眼睛痛哭流涕地懇求暨緒讓北順公來,趕緊來。
暨緒思量了一天一夜,喝空半窖酒,轟禿了一座靜思崖,最後抓住將他攔住的師仲的衣袖問:“師相以為,我當如何?”
師仲道:“我不知陛下當如何。請陛下先問自己為何。”
暨緒獰笑一聲:“我知道,你是想同我說,如果為了我自己解恨,為了一時一刻的意氣,讓北順公來,我轟死他祭了王兄,大家痛快。或讓他有個查不著的意外,也容易。”
師仲道:“其實不容易。”
暨緒瞪視他半晌,再嗬一聲:“是,不容易。王兄遇刺,全無實證,可天下眾人都道凶手乃北人。他若有好歹,我東初國亦要背上行暗算之舉的小人之名。”
直接弄死他,更是隻能過過嘴癮罷了。
師仲凝望他,清澈雙眸中,皆是仙者的悲憫:“抉擇不易,但必須有抉擇。”
暨緒沉默許久,終於緩緩道:“北順公身有天罪,能責罰他者,唯有玄帝陛下。我東初,不敢輕易勞動其離境。”
師仲的神情中浮出一絲欣慰,暨緒動了動身體,才發現自己一直緊扣著師仲的手臂,趕忙鬆開。
“我……一時無狀,可有傷到師相?”
師仲微微笑了笑,手在衣袖破損處一拂,將其恢複完好:“並無。”
暨緒拱手:“師相見諒。還要勞煩一事,我不擅文墨,婉拒北邊的書信,可否請你執筆?”
師仲抬袖還禮:“仲亦筆墨拙劣,蒙陛下不棄,便先擬出,交陛下預覽。”
北順公也十分乖覺,被婉拒後,便隻縮在北國宮中,不再與諸國往來。
時光流轉,諸多的懷疑、深恨與悲痛,皆在歲月中覆上了一層痂。
暨緒隻是平日裡零星聽得傳言,北順公中的毒雖然大部分被逼了出來,到底還是存了些在體內,使其形貌有異,一直狀似孩童,也無法娶妻生子。北順氏的香火或許就要斷在他這裡了。
北順公因此十分自卑,平時深居宮內,隻召兩三近臣議事,尋常北國臣子也難見他一兩麵。卻更顯示他恭謙識相。
直至暨緒會盟時,才略見識幾分其城府。
他更萬萬想不到,幾百年後,自己竟會主動與北順公結誼。
倘若昔日的他得知此事,恐怕會想一劍劈死今天的自己。何況聖後、兩位王侄以及那些曾隨王兄出生入死的將士朝臣?
暨緒完全體諒他們當下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