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閣老一向身法矯健,轉瞬間便風一般地來了。
暨緒也不繞彎,一揮手讓左右退下,照麵就問:“二舅可知大舅現在何處?”
“陛下問這摸不著影的人做甚?”大閣老臉色一變,“難道荊虔不肯做結誼的儀官?”
暨緒歎服:“二舅英明。”
大閣老胡須一抖:“這詞兒豈可由君王對臣下說。老臣萬不能受。陛下著實平日裡待下忒寬,才會讓荊家小兒這等逆臣蹬鼻子上臉,無法無天起來!陛下讓他做,既是君王之命,又是與他恩典體麵,隻當叩首領受,焉有如此道理!”
暨緒道:“舅舅消消氣,寡人也是想著,荊虔與寡人畢竟是平輩,若是能找大舅回來,自然更加體麵。”
大閣老雙眉一抬:“那老東西能在這樣場子上添體麵?!陛下恕老臣無狀,讓他上怕要砸了場。”
暨緒一時無語。
他大舅修極朗奇,乃東初國大宗伯,官階同於師仲和二舅,國中祭祀、儀禮本應都歸他執掌。荊虔、介言其實也都是他屬下。
隻是……
暨緒道:“大舅半仙之身,不淩弱,不殺生。”肯定下不了手打純素,若是擺出架勢來,也是相當的風姿卓然。
大閣老撫著長須:“但陛下怎麼讓他站上去?恕老臣做不到。”
暨緒微笑:“二舅這話忒自謙了。除了您老人家,怕是天下沒人能勸得了大舅。請二舅幫一幫寡人。”
大閣老看著他的臉,無奈歎了口氣:“不是老臣犯上推脫。隻是他自上月在林子裡打了一幫小娃娃後,就不知道蕩到哪裡去了。老臣想抓也尋不著人影。”
暨緒道:“大舅從上月起,便不在京內?”
大閣老道:“正是,不知鑽去哪個山洞了。”
暨緒再問:“一直未曾回來過?”
大閣老冷笑一聲:“老臣在京城周遭與王宮外各布下了天羅地網。他即便化成隻蜜蟲,也彆想偷摸混進來!”
暨緒的眉稍跳了跳。大舅是當下朝中,除他之外,唯一一個在天元宮待過的人。
大舅原係天元宮氣修掌座,與同門在修習心法時有了分歧,拂袖離開天元宮,每隔十年,約上一架。暨緒在天元宮修習時,托大舅的福,得到了眾師們許多一言難儘的厚愛。
若大舅不曾回來過,那報信蜂們肯定不是他打死的。
大閣老又道:“陛下不必煩惱。老臣再去著力地搜一搜。儀官一職,定還有恰當備選。”
暨緒望著大閣老:“本來若是二舅肯擔此任,寡人何須尋他人。”
大閣老慈祥地含笑一歎:“陛下太抬舉老臣。但老臣管著些刑律,秋職之身,涉慶典儀禮恐有不吉。說來,大宗伯確是最合適的人選,隻是他這個人實在不著調,虛食俸祿,真真形同擺設,有負聖祖皇帝、先帝與陛下!”再又痛心搖頭。
暨緒寬慰:“二舅安心,人選寡人自另有對策。大舅與二舅便如朝中梁柱,有兩位舅舅在,寡人便可放心。”
暨緒與王兄端緣並非一母所出。因此一向有議論,暨緒將兩位舅舅抬至大宗伯與大閣老之位,是為與師仲分庭抗禮,壓製太子與先王舊臣勢力。
對此等說法,暨緒嗤之以鼻。
他王兄之母先賢慈王後新靜氏是父王遊獵時偶遇的山野女子。這可憐的女人進了宮後遭儘群臣反對。父王娶了新靜氏的近千年間再未納過其他妃嬪,但新靜氏一直沒能被封為王後,壽終正寢時,身份仍是靜賢大妃。待到王兄即位,方才追封其母為後,重修靈殿,神位得以入太廟,隻能位於西側配殿下首。正殿上首與父王神位並列的,是暨緒的母後修極王後。
王兄剛生下來時,亦備受群臣質疑,甚至有臣子上書,請測太子靈根,怕凡女的俗血壞了王室靈脈。
新靜氏過世幾百年後,暨緒的父王方才迎娶了名門修極氏的千金為後,但又有臣子議論,修極氏權勢過大,非東國本土望族,與彆國聯係過深,太抬舉他們恐有隱患。
之後暨緒出生,再經曆父王母後駕崩,王兄即位等等,直至暨緒登基,暨緒驚喜地發現,不少昔年質疑王兄母子的大臣,竟搖身一變,成了堅決擁立太子的忠良,可能多年前勸誡父王不可讓修極氏權力過大的人中也有他們。
他算是瞧明白了,這群人許就是愛抬杠罷了。
大閣老長長一歎:“陛下著實太過抬愛老臣。老臣已是風燭殘年,隨時都將去侍奉先王,怕不能再多為陛下分憂。老臣逾越,還要再嘮叨兩句陛下不愛聽的話,陛下為圖大業,可自甘委屈,與那北地罪人結誼。然續王脈、延國祚亦是國主之責。良花解語,陰陽相濟,陛下勞於國事,也該有個枕邊相伴之人……”
暨緒應著:“嗯嗯,二舅說得極是。隻是姻緣天定,不可強求。婚不合,多少夫妻仿佛陌路仇敵。倒不如慢慢尋個喜好性情都相投的了。”
大閣老再喚了一聲陛下,眼眶竟泛了紅:“老臣隻是想,若老臣與大宗伯都去侍奉先帝了,陛下在世間,仍能多有幾個至親。陛下登基數百年,隻獨宿清心殿。千萬年來,天下哪有一個王上如陛下這般?”
暨緒再頷首:“寡人知道二舅的苦心。”
大閣老抬袖拭了拭眼眶,顫巍巍地告退。佝僂的背影,蹣跚的腳步,仿佛下一刻就將元神升天,軀殼歸地。
暨緒十分想大喊一聲“大舅!”欣賞一下二舅瞬間旱地拔蔥,蒼鷹撲兔的身姿,然國主不可輕戲重臣,他隻能寂寞地再端起茶盞。
幸而眾臣從不肯讓他輕易寂寞。
邊乘立刻就在門外稟報:“陛下,掌禮令有要事須稟,已在外候了多時了。”
暨緒咽下茶水:“宣。”
掌禮令殷忞入殿,手捧一匣。
“陛下,西太子單獨送來一份賀儀,另附一封親筆賀信,曰請陛下親閱。”
暨緒瞧了瞧那隻紋飾精美的白金長匣,人真是禁不起惦記,才剛懷了懷舊,就把舊人召上門了。
“罷了,呈上來,讓寡人看看寫了什麼好詞。”
殷忞遂將長匣呈上,暨緒示意內侍先把匣子放在案頭,又道:“寡人正也要著人請殷卿前來。天元宮的讚金,可已送過去了?”
殷忞回稟:“前日呈報款項陛下批複後,臣便立刻送過去了。”
暨緒點了點頭:“寡人想著,天元宮新添許多同門後輩,眾師必更辛苦。我東初既為四境之表率,助天元宮多為天下栽培未來之棟梁乃份內之責。讚金,或可再追加一些……”
殷忞抬首,通透地問:“陛下是否思念起昔年在天元宮時的情誼?”
暨緒摸了摸下巴:“不錯,寡人胸中些許文墨,皆托賴眾師的教誨。每每夜深人靜,不禁憶起眾師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