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豈有此理!王兄賢德,天下皆知。”
“可事往壞處猜,也是世人的根性。莫說旁人,老夫有時也會。你能沒有?”
暨緒一陣冷汗,想起方才王兄的一些話,更是心塞——
王兄反複詢問,語重心長地說了又說兄弟之情,再要讓他回去做官,莫非都是怕他也如謠言中那樣揣測王兄?
暨緒回到學宮,尋思著寫信向王兄解釋,待下筆,又想著筆墨書之,總顯得生分,不能儘達己意。橫豎再過段時日就又見到王兄了,到時候再敞開說個明白。
然後他一麵接著暗查隔空隔衣留痕術,以及變幻他的模樣暗算商昊手法上可推測的破綻,一麵竟就在學宮有滋有味地繼續混了。
親事黃了,修仙未果,確實令他備受矚目,惹得種種議論。
但無所謂。
他東初暨緒從出生起,時時刻刻都在萬眾矚目中過活,若哪一日少了些視線,反倒不習慣。
且他發現,以往因他的身份,不怎麼與他交流的眾同門,發現他也這樣的衰,反倒感受到了幾分親切,不少人嘗試與他搭話。
暨緒一向不擅長主動與人攀談,但其實誰來同他聊他就與誰聊。隻是他身份如斯,又長得一張與眾生距離甚遠的臉,眾同門都以為他高不可攀,不敢輕易靠近他。可而今試探與他搭上幾句,發現他竟挺和氣,沒什麼架子,激動之餘又再接再厲地繼續。
隔壁院的師姐師妹們亦對暨緒心生憐惜。暨緒開始常常收到些點心吃食和巾帕香袋之類的小物件。
有些少女會悄悄將東西丟給他,再飛快跑開,或偷偷放在他修習試煉的場地附近。另一些大方的,就直接在一些男女合學的課後或試練中塞給他。
暨緒自幼受教導——奉來之物,須和悅納之,不可傷獻者之心。他就都和顏悅色地收下。師姐師妹問他好不好吃,好不好看,他皆點頭說,好。
女孩子們都顯得很開心,暨緒也很高興。他從不白拿人東西得人好意,一同除魔或試煉時,他順便幫著師姐師妹或功法不濟的師弟們開開路,解解機關,打打魔。得了些好看的花草果實、珍奇的石頭珠子並一些可愛的異獸,橫豎他也不用收著送誰了,哪個喜歡,拿去即可。
得的那些吃食佩飾,他儘與眾同門分之,朋友又多了一些。
這麼一來二去,暨緒竟過得比以往更滋潤了,不覺還胖了些。
又有一日,他在試煉中順手幫著一隊師姐師妹削死了幾堆長得奇形怪狀的黏漿怪。這幾位師姐師妹是主修丹道的,素善廚藝。次日,便有一位師姐送了他兩提盒既增功法又補養的點心,另又列了一張單兒,請他幫著找尋煉丹急需的幾味珍奇藥材。
暨緒收起單子,提著點心匣,準備回去與下午一起聽經的幾位同學共享,卻見戒律堂伯冉掌座麵無表情地站在前方,身側幾隻小蜂飛舞。
“東初暨緒,隨我到戒律堂一趟。”
暨緒一頭霧水跟著掌座到了戒律堂。掌座將他帶到偏殿,臉如鍋底,語重心長道:“學宮之中,不論出身,亦不問俗務,唯清靜修習四字。無論你此前此後經曆過何事,都不是放浪形骸的理由,更須遵守學宮規矩。”
暨緒非常不解:“學生行事坦坦蕩蕩,同門之間,互敬互助,更是光明正大。哪裡不規矩,哪裡浪了?”
掌座臉色鐵青,指著正牆上清靜二字道:“你便在這裡思慮自省到明日罷。”鎖門而去。
暨緒甚覺冤枉,橫豎他也被罰慣了,就從隨身百寶袋裡掏出壺杯小爐,烹茶吃點心。
一隻小蜂繞著他打轉,意似警告,不準他如此妄為。
暨緒掰了一塊點心,朝它晃了晃:“吃麼?”
小蜂嗡地衝了出去,想是去找掌座告狀了。暨緒一笑,順便翻出一卷近日正在研習的心法密卷,邊品茶邊讀。
到了次日清晨,他想出了之前沒想通的一個關鍵,掌座也打開了殿門。
“可有省悟?”
暨緒放下密卷,合體合禮地微微一笑:“醒而悟得一二。”
掌座神色中閃過一絲無奈,負手站到一旁。
暨緒悠悠然收拾東西,塞回隨身小袋,再向掌座一揖,離開偏殿。
回到學舍,一隻雪豹正挺胸端坐在他門前,爪前放著一隻提盒。見暨緒走近,雪豹叼起提盒,粗粗的尾巴在地上拍打兩下。
學宮中,所有弟子收寄的書信、物品皆要先交到前山門的鴻儀館,再由鴻儀館分送。即便東國西國王宮給暨緒和商昊送東西也不能破例。凡信件,統一由鴻儀館的靈鴿或鴻雁遞送。物品則依包袱大小擇各種方式配送。
有些家貧的弟子出外曆練,會順便幫鴻儀館跑腿送東西賺點零花。學宮內所有弟子收的東西皆由學宮豢養的年幼靈獸送,亦可幫助馴化靈獸,一舉兩得。
來給暨緒送東西的這隻雪豹是內經堂惠師院的愛寵霜滿的幼子,雙耳邊緣各有一圈黑毛,故得名圈兒。年紀尚幼,暫時在鴻儀館跑腿曆練。暨緒一直很喜歡它,商昊更垂涎它許久,意欲向惠師院討之,但他收了小金獅的元靈,身有獅氣,圈兒一靠近他就呲牙。
暨緒笑著從圈兒嘴裡接過提盒:“多謝。我在戒律院關禁閉,勞你久候。”順手揉揉它的腦袋,捋捋它頸下與胸膛豐厚的絨毛。圈兒眯縫著眼睛,毛皮上有晨露的氣息。
“你不會從昨夜起就等在這裡了罷?”
圈兒嗚咕一聲,甩甩腦袋,表示並沒有。
“那是天亮之後?來了有一會兒了?”
圈兒喉嚨中嗯咕一下。
暨緒自隨身小袋中取出一塊點心,圈兒甚有原則地傲然偏開頭。暨緒遂將手按在盒蓋上,灌注些許法力。每位弟子進入學宮後,鴻儀館都會采取其掌紋與氣息,配以專用的傳信匣和傳物盒。盒子識彆出暨緒的身份,自動四下打開,露出內裡鈐著東初國印封的包袱。
待包袱被暨緒拿出,盒殼便縮成一塊木片。圈兒叼起木片,起身幾個縱躍,消失在薄薄晨霧中。
暨緒捧著包袱進了屋內,畫出一道符咒,揭開印封,封套散開。暨緒再施法打開內裡錦盒上的密鎖,盒蓋掀起。
內裡的所有物件,均已被盒子的法力縮小,取出後即可變回尋常大小使用。
雖已時隔數百年,但錦盒內的所有東西,以及這些東西在盒中的位置,暨緒都清晰記得。
左上角,是一方長匣,內裡盛著王兄的親筆信及一條玉帶。
暨緒先焚香向長匣一禮,再雙手捧出匣子,展信閱讀。
信的內容一如既往,十分簡略。字跡剛勁矯健,係王兄親筆——
「吾弟安否?兄巡視邊境,行近完滿,將於六日後前往天曦宮參拜玄帝陛下,上稟巡視見聞。歸國時若途經敬天宮,或可與你一敘……」
後麵是些尋常的噓寒問暖及讓他在學宮中也勿要貪學圖進,疏忽保養身體之類的話。末了說,近日得此玉帶,覺得甚適合吾弟,以茲相贈,表兄思念之意雲雲。
暨緒微覺奇怪。
他十分喜歡玉器,可唯獨不怎麼用玉帶。乃因他平日裡隨身佩劍,腰上還常掛些百納袋、彈丸兜之類的物件,玉帶沉重質脆,易損傷磕碰,飛來騰去也硌得慌。故唯獨在朝堂或典禮上,著禮袍時方束之,平時都隻束錦緞或布腰帶。
王兄知道他這個習慣,且學宮禁止弟子華服奢飾,這東西他當真用不上。
暨緒拿起玉帶翻來覆去檢看了一番,並無異常。玉質溫潤,雕刻精美,靈氣充沛,的確是一根寶帶。
難道王兄用玉帶來暗示他回朝廷做官?
橫豎他是不會去的。暨緒遂將玉帶放到一旁,再看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