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緒定定坐在椅中,望著複又變得透明的空氣微怔。
這顆豆用王兄的血製成。此乃東初王族秘傳的傳訊術,以血為錄,幻化他物,唯獨血脈至親才能感知,也隻有相融的血方可解開密訊,且解開之後無法複原,使他人不能窺探。
之前王兄隻在打仗傳遞緊急密令時與他用過一兩次。
暨緒再拿起那塊糕點。
小時候,他寫不完功課,被太傅關進勤學殿罰抄書。王兄就把替他抄寫的功課縮小了放入小筒裡,藏進糕點中,混入殿內。這是他們兄弟間的秘密。
他又重看整個盒子。
王兄正在巡視邊境。糕點、寶衣匣以及其他的物事,應都是宮中準備。唯獨王兄的信件和玉帶是巡遊中的王兄添上的。
後來,暨緒也詢問並證得自己當時猜想——的確是王兄吩咐,有信和物件要給弟弟,讓宮中先把近日給大君準備的物事送到王帳。添上了玉帶和信件後,方才命人送去天元宮。
暨緒想,親筆信和玉帶,其實都是障眼法。王兄用玉帶引起他的疑惑,更讓他發現糕點中的密訊時能立刻明白,王兄確實急著要見他。
究竟出了什麼事,讓王兄用這種方式秘密傳訊?
王兄費儘心機,又在防備誰?
王兄密訊中約定的望崖山腳,正在曾被先玄帝賜給暨緒,暨緒又轉送太子的那塊原本屬於北國的封地中,距離天元宮不遠。
當日是初二。暨緒計算了一下自己的腳程,不動聲色地在學宮待到了初三,於初四子時偷偷潛出了天元宮。
他經常逃課外出,在學宮混了許多年,掌握數條學宮封牆法界的漏洞。師座們對幾天找不見他人影早已習以為常。
原本,從學宮的東北方翻出去,沿著他送給學宮的那兩座山頭,走小崖山脈,直接到達望崖峰最近最便捷。用法術的話,多半天即可。但王兄的密訊令暨緒莫名警覺。為保險起見,他特意從相反的南方空隙溜出學宮,先混進南國邊境,南國與東國交界的那塊原定的合郡之地正準備商談他法繼續兩國友好商貿,各種政策變動,客商眾多,加之暨緒對這裡非常熟悉,稍加易容,用了假籍冊便輕鬆蒙混過關,進入東初境內。
如此這般,多繞了差不多一倍的路程,加上在城池境內假扮行商不敢使用法術,初五上午,暨緒方才進入東境。繞進曠野,他搭著從大舅那裡順來的旋風雲一路狂飛,終於在太陽落山時分到達了望崖峰附近。
他易容在有人的地方略一轉,即知王兄的行駕已至,駐蹕於留舒城外行宮,臨近望崖峰。
此前討逆之戰時,暨緒與王兄曾到過這裡,知道有條秘密捷徑直通望崖峰腳。行宮及留舒城附近守衛森嚴,天上地下都有巡防。暨緒唯恐在附近閒晃轉悠引人注意,就隨著幾個路人進了一家客棧。
客棧距離王兄所說的地點約有二三十裡,店中飲食仍餘北國風味,有新從北邊偷運來的果酒,冰之味更甘美醇香,搭配如雲若雪入口即融的鮮魚膾,及用香草、果醋等調製的醬汁澆淋的切肉,簡直絕讚。暨緒略吃了些許,又喝了一碗小崖山特產的野菇蕨草熬燉的羹湯,便先回客房。
到得房中,暨緒讓小二送來新浴桶和熱水,取出隨身攜帶的小玉瓶,倒出兩顆藥息丸丟進浴桶。
暨緒有一項不知算好算壞的與常人不同之處——生來身帶香氣。此香可辟尋常蚊蠅毒蟲,且隨著情緒變化而變化,旁人一聞,即知他當下是喜是怒,是餓了還是困了。故他是個奶娃時,十分好帶,侍奉他的宮人從未出錯,於是宮人們爭著服侍他,暨緒也成長得特彆愜意——剛覺得餓,就有奶吃。還沒咧嘴,玩具便送到手邊。然也有鬱悶處。他每每想去征服一道欄杆,或是某塊石頭,一準會被拎起來,耳中灌進一句:“乖,不要淘氣。”
他就隻能失落地皺皺臉,耷拉下頭。弄壞或打碎了什麼東西,也隻得老老實實認賬:“是我。”旁側的宮人們掩口偷笑。
再大一些,父王便命人配置香料,掩去他身上的氣味。暨緒亦早早地明白,心思儘可被人知,並非什麼益處。
宮中為他調製的香料調和遮蓋他身上的原香,使人聞不出香味變化。東初尚香道,宮內人人配香熏香,暨緒一向未覺自己有什麼異常。待入學宮讀書,一派自然原味中,獨矗立著一個香噴噴的他,格外殊異,也引得商昊之流嘲笑。暨緒亦自慚娘氣,便勤修藥道,用藥味壓住香氣,一開始不大精通,胡亂下手,有過許多諸如搞得自己與周遭同學噴嚏不止一身疹子、鼻子暫時失靈吃什麼都沒味道、讓學宮中的靈獸們狂追之類的辛酸往事。終於在忍無可忍的師座幫忙、大舅撥冗提點、他自己繼續自強不息之後,調配出了壓住香味唯餘淡淡清新藥草味的祛香茶與藥息丸。
這一路趕過來,暨緒隻來得及喝過一次祛香茶,唯恐香氣泄露,便趁此時機趕緊泡個澡。
藥息丸刹那間將熱水染成淺碧色,暨緒寬去衣衫,隱隱聞見自己身上的本來氣息。他浸入熱水,讓草木味道的藥湯將香味徹底封掩。
沐浴畢,暨緒用法咒蒸乾頭發,換了身方便夜間活動的黑衣,又從隨身百寶袋中取出杯壺,沏了一杯祛香茶。
茶剛入口,他瞥見桌上的刻漏,吃了一驚。竟還差一刻鐘就到亥時了!
他明明記得,沐浴前瞄了一眼刻漏,是酉時。他估摸著沐浴花了兩三刻鐘,加上更衣沏茶,算計著現在至多剛交戌時,怎生過得這樣快。
暨緒忙忙地吞了杯中的茶,胡亂將壺盞丟進木盒塞入袋內,往臉上拍了一片易容貼,插緊房門,拉上帷簾,熄了燈燭,從窗戶處躍入夜色。
迎麵一陣刺骨冷風襲來,此地夜晚竟如此涼寒。
暨緒穿過客棧後院,四周一片空曠寂靜,不見一個人影,唯獨窗扇漏出的燈光灑在地麵。
他無聲無息地掠過圍牆,掏出旋風雲,爬了上去。
星子稀落,月色清亮,暨緒乘雲飛掠,沿途並未碰到任何巡衛。連夜出的鳥兒或蝙蝠也沒遇見一隻。
望崖峰近在眼前,暨緒壓下雲頭,老鬆下,王兄一襲蒼藍錦袍,負手站在大石旁。
暨緒雙腳落到地麵,揭下易容貼。
端緣側轉身,在朦朧月輝中露出溫和笑意:“阿緒。”
暨緒上前兩步:“王兄急著讓臣弟過來,是否出了什麼事?”
端緣神色一斂,卻未回答。
暨緒再追問:“可是宮裡有事?或是軍中?”
端緣輕歎了一口氣,卻反問:“你近來有無感覺到什麼異常?”
暨緒略有不解:“王兄若是指近日,臣弟這段時日都在學宮,並無什麼異常。”
端緣仍望著他的雙目:“當真沒有?再仔細想想。”
暨緒皺眉,不知怎的,恍惚竟似身回多年前,他被太傅罰在勤學殿中抄書,記得自己抄了一摞,一覺醒來,卻一張也找不到。
王兄來看他,幫他一起找,問他是否出去過,或是一個不小心,將抄的書當垃圾丟了。
他急得團團亂轉:“沒有,沒有。”
「當真沒有?再仔細想想。」
暨緒急得嚷:“真沒有!”聞見自己身上的香味變得濃重起來。
“真沒有!”
王兄將手按在他肩上:“沒事,莫急。”
王兄拍拍他肩頭,再揉揉他頭頂。
暨緒疑惑地睜大眼,王兄將手指壓在唇上,示意他彆出聲讓周遭人聽見,輕輕眨了一下眼。
「莫急,有哥在。」
盤中滿滿的糕點,散出甜甜的香。
其中一塊,頂上鑲著紅豆。
他拿起糕點,取下頂上的豆……
不對,是掰開這塊糕,四顧左右,抽出糕中的小筒,打開,掏出裡麵縮小的紙卷。
「阿緒,為兄須速與你一見……」
眼前霧氣濃重,一時恍惚,暨緒心裡一驚,立刻甩甩頭。
“阿緒。”王兄的麵容又重新清晰起來,眼中盛滿關切,“你怎了?”
“沒事。”暨緒彈彈額頭,“可能一路跑太快,有點暈。”
他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哥,這裡隻有你我二人,你就直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王兄卻又輕歎一口氣,後退兩步,轉身走到鬆樹下,身上蒼藍錦袍的暗紋折射銀亮月光。
暨緒瞳孔微微一縮,轉目一瞥天空。
月如銀盤,懸於蒼穹。
暨緒語氣輕快地開口:“對了,哥,你在口訊中說,讓我務必幫你拿到的那樣東西,我帶過來了。”
端緣又側轉身,微抬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