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緒跪在地上,未動。
片刻後,他忽地跳起身,越過仍匍匐在地的眾臣,衝上那道他方才無法踏足的台階。
階頂一道身影閃出,竟是方才被他甩在階下空地上的師仲。
“王上,眾大人尚未平身,王將何去?”
暨緒瞪了他一瞬,回身向眾臣丟了一句:“平身罷。”從師仲身側繞過。
前方門內,慟哭聲淒切,暨緒麵無表情地進入門中。
寬闊大床上,躺著他的王兄。
雙目閉合,兩手疊放於胸,仿佛沉睡,隻是長夢不複再醒。
王後摟著王子恒,匍匐在床邊,哭得不成人腔。
荊圭捧著一套王袍冠冕,顫巍巍在床尾跪倒:“老臣,叩送先王。”
暨緒沒看任何人,徑直走到床頭,注視王兄已無生色的麵龐。
王後掙紮撐起身:“恒兒,去為你父王更衣。”王子恒嗚咽正欲起身,荊圭捧著盛放袍冠的托盤朝暨緒的方向膝行兩步:“請陛下為先王更衣。”
王子恒僵住,慢慢跪回原地,
暨緒卻置若罔聞,仍隻看著王兄。
荊圭再提高聲音:“請陛下為先王更衣!”
暨緒依舊未動,師仲步入屋內:“陛下……”
暨緒終於慢慢抬起視線:“王兄臉色泛青,雙唇烏紫,乃中毒之兆。究竟是被何所傷。”
一直默默跪在屋角的太醫令空穀頓首:“刺客用毒液凍做冰錐,刺入陛下背後舊傷……臣無能……求賜一死……”
暨緒俯身抓起端緣的雙手,一把掀開了覆在端緣身上的錦被。
荊圭失聲高呼:“陛下,請以禮相送先王!”
王後亦大喝:“大君,你要做甚!”
暨緒未答,心中默念法咒,掌中聚出光符。
符尚未成,一點白光飄來,落於符上,光符湮碎。師仲身形一閃,轉瞬移到床前,迎視暨緒寒厲的雙眼。
“王上,回溯之術施後衣衫儘無,口目皆張,如此有損先王威儀。先王薨時,仲發覺先王身上有施法痕跡,細察而觀之,先王魂去時,六覺俱散,識念皆無,生前種種,已不可用溯觀術知曉。”
暨緒啞聲道:“胡說!凡人離世,皆有識念殘留於身。尤其身故前的大事,怎會不可知?!”
人剛故時,身尚未僵,仍會存留部分意念,尤其死者離世前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溯觀術,即是對遺體施法,讀取亡者生前片段記憶。若有人枉死,亦此法觀之,往往能發現真凶。
端緣遇刺,是他駕崩前發生的最重大之事,必然還殘留有意念,除非……
師仲輕聲道:“先王離世前,應是用了散覺術,所有記憶念頭,俱隨魂去,毫無存留。”
暨緒渾身一晃,抓住床柱:“不可能……”
散覺術乃消除死者記憶的秘術,據說創立此術者是位十分風流的老法師,生前情人無數,有些情人的身份不可為外人知。他唯恐自己身故後,被人用溯觀術窺得隱秘,便鑽研出一道法術破之,並傳與弟子,自己咽氣前施了一遍,咽氣後再由弟子施了一遍,雙重保障,果然自今他的某些情人是誰仍是未解之謎,被後世津津樂道,鑽研不疲,這項法術也隨之流傳。
然此術若傳播開來,或會令許多冤情官司不易破解,四國便上奏玄帝,聯合禁之。一國之中,唯國君可學,其他修習者,必須是正式出家修道之人,且備注在冊。若有人想保守自己的秘密,不希望身故後被人以溯觀術查探,須生前親自向官府申請,由官府指派一名出家法師,在此人身故時由至少一名當地官吏監督施展。
而今,所有在場的人中,懂得散覺術的,隻有端緣自己。或者……師仲也能。
“是誰用了散覺術?”
王後、王子恒、荊虔都未答。
空穀道:“臣不知。陛下薨時,師相察覺有異,發現散覺術已施。罪臣鬥膽以當時情形推論……或是陛下自己……”
暨緒握緊床柱:“胡說!王兄為甚麼要如此做?”
空穀叩首稱罪,王後、王子恒、荊虔繼續沉默,師仲道:“除卻先王,仲亦可施展。”
王後忽而開口:“師相見陛下,先有荊卿和空穀在場,之後哀家及恒兒亦在此,即便是神仙,動法術也難逃他人知覺。何處可誣陷師相?”
她抬眼,隻盯住暨緒。
空穀再道:“陛下薨前,神識已亂,或在無意中動用了此術……”
暨緒腦中念頭飛轉。
不對。
這說不通。
無法查得王兄死前的情形,唯獨對凶手有利。
“王兄薨逝前,究竟傷勢如何?”
仍是空穀道:“陛下被毒冰之錐刺中舊患,毒勢蔓延及快,臣等儘力施救……然力薄無策……”
暨緒打斷他的哽咽:“也就是遇刺之後,便十分危險?!”
如果王兄遇刺後,一直情形危急,絕不可能救還,即是一直在彌留狀態。那麼從刺客到那時接觸過王兄的人,都有可能偷偷使用散覺術。
暨緒念頭一轉,又向門外衝去。
眼前白光一閃,卻是師仲又攔到他麵前:“先帝尚未更衣,陛下欲去何處?”
暨緒冷冷道:“師相請讓開,我要去王兄遇刺之處看看。”
無論散覺術是誰做的,都是為了消去王兄最後的記憶。即是說明,王兄遇刺當時的所見所感,或藏著查明凶手的關鍵。
他疾聲喝:“來人,帶路!讓當時前去護駕的人,還有車質、畢原統統過來!”
端緣遇刺之地,是二樓北側儘頭的書房。
房間連著一個寬闊的平台,可遙望玄無山的峰巒。端緣幾次巡駕至此行宮,皆在這間書房內處理政務。每次進門後,先到平台遙拜帝闕,方才入座批閱奏折,以示恭敬。
最早趕來護駕的侍衛之一哽咽向暨緒稟報——昨晚,先王陛下巡幸留舒城後回輿,微覺倦乏,沐浴後便來此間,曰明日即要朝拜聖山,先在此清心遙禱,再獨坐片刻,遂命左右退下。因之前先王陛下也常在此獨自批閱奏折,或遙拜玄無山,故眾隨從也就依命離去。
暨緒問:“逆賊行刺,是在幾時?”
那侍衛再叩首:“戌時末刻剛至,小的忽聽見先王陛下呼聲,便趕來,隻見陛下正與一灰影纏鬥。小的們上前時,那灰影便渾身崩裂而亡,血肉瞬間化灰,唯剩幾根殘骨……”
車質亦頓首:“罪臣與畢原在刺客身死時才趕來,先王當時已被逆賊所傷。罪臣萬死!”
暨緒仍隻問那侍衛:“可看清刺客的模樣?”
侍衛道:“逆賊頭臉都蒙住,動得甚快,死的也……小的等都隻看到了一條灰影。”
暨緒再問:“隻有一個人?並他的身法爾等可還記得?”
侍衛匍匐在地:“小的等就隻看到了一個,小的們萬死愚笨,確實看不出他的身法來曆!”
暨緒沉默地走到了平台上。
端緣遇刺之處被黑色的帷幔圈起,其餘地方空空如也。灰石地麵無一絲塵埃,石欄與石壁上唯有風霜刻就的斑駁。
暨緒站在帷幔邊,回身望向牆壁與屋內,心中忽有一個念頭——
假如確實是王兄自己使用了散覺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