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緒皺眉看看師仲,離開滌塵殿,眼見書房平台下聚了一大片人,料想書房也已被站滿,索性使個縱雲術,直接從廊下掠到書房平台。
一乾重臣果然已在書房內依序立定,王後竟也來了,且站在最前,側倚著通往平台的門框,似乎隨時會暈癱在地,一隻手仍放在已換下儲君袍服的王子恒肩頭,通紅的雙目死死盯住暨緒。
暨緒甫立定,站在書房內眾臣之首的荊圭便一揖:“陛下今乃一國之主,舉動關乎國體,不宜輕率。臣子百姓,俱為國本,騰駕其上,或會被議為輕民,臣故諫言。”
暨緒的視線越過王子恒在荊圭頭頂一轉:“多謝荊卿提醒。王兄甫才薨逝。本君不敢自尊。”
荊圭顫巍巍抬身,似要再進言,濃雲密布的天空一道閃電掠過,隱隱響起雷聲。
“鐺——鐺——鐺——”
三記洪鐘,伴雷聲而起,書房中群臣沉默側避兩旁,師仲一襲寬大玄氅,發束烏玉冠,自眾人讓出道路徐徐行來,越過王子恒和王後,到得平台上,向暨緒、王後、王子恒及群臣依序施禮,再一揮衣袖,一張香案便憑空出現在他麵前。
師仲自袖裡再取出一方玉匣,從匣內拈出三根線香執於手中,跪於案前,向天再拜。
“罪仙師仲,叩拜上稟。玄無界東初國主東初端緣忠厚仁愛,輔帝政,治東境,勤勉不綴數百餘載。卻陡遭不測於昨夜。雖生死起終皆命數,劫運轉折早注定,然真凶不明,東境新君舊臣心皆不穩,恐滋猜忌,暗養禍端,擴害萬民。罪仙奉詔下界,本為輔察,今為明真相,擅開天印,現過往,皆為自專。一應報應,唯我獨擔。乞叩天闕,容我瞬息,還清白與東境。罪仙兢兢祈叩,伏盼垂慈……”
群臣中頓有多人色變,王後亦又垂下淚來。
“師相難道是違天條行此舉?”
“師相慈悲!可……這般無礙吧?”
“若師相以此蒙罪……吾等皆罪過矣……”
暨緒又冷冷道:“已是不能收手,就莫再出聲打擾師相作法了。”群臣噤聲,暨緒側身看向天際。
上天既能聞人語,應也可察人心。今天師仲種種作為,皆是被我東初暨緒逼迫,所有責罰皆由我承受,但請告訴我,究竟何人殺了王兄!
師仲禱祝畢,起身喃喃念起咒語,手中線香自動燃起,白色煙柱直衝天際,瞬間燃儘,灰燼卻仍直立為線香形狀。
又一道電光閃起,師仲一揚手,香灰撒落地麵,化成一個圓形法陣,刺客的幾片殘骨正被圈在陣中!
喀喇又是一聲驚天雷響,法陣亮起銀白光束,刺向蒼穹!
幾點冰寒滴在鼻尖,暨緒轉目,卻見天上落下的,竟是紛揚雪片。
然法陣中央陡然一暗,對映的天上,卻露出了一方夜空,點點星光。
群臣與下方眾人中發出幾聲輕呼,師仲再閉目撚訣,法陣的黑暗中,刺客的殘骨上漸漸幻化出一道虛影。
暨緒的心狠狠一縮,定定看著那虛影漸漸凝實——
中等身量,手腳細長,窄肩短頸,發束於頂,麵目……
麵目居然是平坦一片,鼻處是兩個黑洞,唇處僅一條直線,仿佛一張麵餅上戳劃出的五官,十分可怖。
一瞬間,這張詭異的臉就罩上了一個灰罩,僅一雙狹長的眼睛露在外,再一縱身,伏上平台之側牆壁,竟變得與牆壁邊緣的裝飾立柱無二!
書房中的群臣湧上平台,探身觀看,王後亦抓著王子恒踉蹌衝來,禦衛將軍車質瞠目喃喃:“幻隱秘術!無顏客……這……難道……”
師仲沉聲道:“請諸位勿動法陣!”
眾人一凜,暨緒呼吸一窒。
一個熟悉的身影,穿過群臣,穿過王後與太子,從書房中,走上了平台。
王兄……
暨緒身體一晃,師仲一抬手臂,攔住險些衝上前的他。
暨緒眼眶發熱,眼睜睜看著王兄的幻影走進法陣。
雪片無聲墜落,眾人的發帽衣衫儘染成白,但端緣頭頂卻無雪無雲,隻有一塊閃著星辰的夜空。
他凝望遠方群山,雙眉微蹙,蒼藍錦袍的衣角微微搖曳。正在這時,牆邊躥起一道灰影,暨緒脫口大喊:“哥,當心——”與王後和太子撕心裂肺的“陛下——”“父王——”交疊。
師仲陡然變幻一個手訣,喝道:“緩!”
那灰影,定在了半空。
不,他還在一點點向前,卻極慢,極慢。
他身上的灰衣徐徐變成黑色,手中出現一根細長的銀刺。
透明,無色。
刺向端緣後背。
右側,肩骨下半寸處。
無比精準,分毫未查。
王後嘶聲厲喝:“陛下——”
天空中極亮的光芒一閃,銀刺紮入端緣身體的瞬間,喀喇又一聲巨雷炸響,端緣、刺客的虛影與法陣一同崩裂。眾人隻覺眼前一炫,白鶴驚鳴。
暨緒被一股大力甩向半空,急急穩住身形,模糊中見前方一抹黑影,下意識騰轉迎去,黑影直地砸來,他肩上一沉,胸口一悶,跟著背後一硬,耳邊各種喧嚷。
待後背木然之中升起疼痛,無數衣擺撲來:“師相!大君!”
“陛下!”
“陛下,臣等萬死!”
……
壓在暨緒身上的人先被扶起,暨緒亦在眾人攙扶請罪中掙紮站起,耳中聽著群臣失聲驚呼師相,才發現方才砸在自己身上的竟是師仲。
師仲雙目緊閉,烏發儘散,渾身冰冷,氣息全無。
暨緒摸出一顆藥丸塞進口中,止住疼痛,在百寶袋裡翻找。
他隨身帶的各種藥丸不少,能治各種跌打損傷,昏闕閉氣,卻不知那種藥丸能給神仙服用。
幾雙手拉住他衣袖。
“大……臣萬死!陛下,請先進殿再議。”
暨緒抬眼掃視眾臣麵孔,見師仲已被侍衛抬起,便頷首:“我自己能走。進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