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抬著師仲,簇擁著暨緒先都進得一間空曠大殿,仍留在書房中的王後、王子恒與數位大臣也都下樓來此。
雪,未久便停了。濃雲儘散,重現暖陽碧空,地上銀白須臾儘化。但大殿之中,無人在意如此奇景。
空穀與幾位醫官圍著師仲,不知如何醫治,也不敢醫治。暨緒翻出幾瓶順氣丸醒神丹,打算每樣給師仲塞一顆試試,被醫官與眾臣攔住,正拉扯間,聽見王子恒一聲輕呼:“師相的眼珠動了!”
暨緒與眾臣頓時停手望向榻上,果然見師仲的睫毛微動,隨後緩緩睜開雙眼。
眾臣鴉雀無聲,連王後都握著手帕掩住嘴一動不動,暨緒率先開口:“師相醒了?可還……好麼?”
師仲撐身坐起,暨緒忙再道:“師相請多躺一躺,坐一坐。”
師仲卻站起身,抬袖一禮:“仲已無礙。令陛下、王後、殿下與眾位大人驚擾,十分慚愧。”
暨緒乾巴巴道:“師相無需如此客氣,是……”
“師相大恩,重現陛下遇刺情形。哀家……哀家與王兒感激不儘!”王後上前一步,俯身下拜,“哀家不知當如何相報……”
師仲深深一躬:“王後萬勿如此,折殺師仲。惜仲法術淺薄,隻能重現陛下遇刺之前與當時一瞬,不知諸位可有答案?”
暨緒看向人群中的車質:“我見識少,但當時聽車將軍說了什麼幻術,無顏?”
車質跨步上前,抱了抱拳:“稟陛下,不單是臣,荊大人、石大人或陛下的兩位舅父應也知這刺客來曆。其應是魔與人所生之孽子,可潛息化形,自幼毀去麵容,養做刺客。”
暨緒瞳孔一縮:“如此,是魔孽暗害王兄?”
可北境與此地,皆布置有篩查魔氣的法寶陣符,行宮內外尤其查防森嚴,為何絲毫無人察覺?
車質猶豫了一下,略略抬身:“臣……覺得,或另有……”
暨緒道:“車將軍不必隱諱,有任何想法隻管說出。”
車質便沉聲道:“人與魔交,極難有子。一旦產下,為人所憎,亦為魔所厭。兩界皆不能容。”
因人魔身體有彆,魔天性嗜殺,若女子被魔界男子所誘,懷了魔胎,多半胎兒在成長時便將其母氣血吸儘,母子皆不能活。所以幾乎全部的人魔之子皆是人族男子與魔女結合所生。
但魔族天然慕強,魔女產子時神智混沌,意識全被魔念支配,生下的人魔之子隻有一半魔血,大多出生後就被其母拋棄,年幼時也非常容易被純魔吞噬,隻有極少數命硬的能活下來。
“先前……在北國逆賊作亂前……臣聽聞,有些大逆不道,心生魔念的逆徒,竟專門撿這些被魔母拋棄的人魔之子回來撫養。因其有一半魔血,多能幻化形容,擬防物態,又身體輕盈,擅習陰毒功法,是絕佳的刺客資質。這些惡賊便毀去半魔孽子麵容,培育為行刺死士,世人多稱之為無顏客。臣本以為,討逆之戰後,這等孽物便已絕跡,不想竟有殘餘,行刺陛下……”
暨緒努力平定思緒:“你的意思是說,這刺客,是受人指派而來。派他的人……”
車質雙眼血絲縱橫:“那一手騰化冰刺之術,臣絕不會認錯。那是北邊暗衛的秘技!”
暨緒一怔,王後失聲道:“車卿是說,害了陛下的,是北國?”
眾人神色各異,但此前一直陰籠在行宮內的凝結沉重氣氛,卻消散了。
暗殺大王的,是現在已經叫北順的北啟氏。
是啊,北黨謀反未成,賊心不死。這小崖州與行宮,本就是他們的故地舊宮,熟門熟路,特彆適合行刺。
望禺及其兩個逆子,雖非王上所擒,但各股分散的逆黨叛軍,卻多是東初軍剿滅。
再則,南王、西王已有春秋,東初王卻正當盛年,前景無限。北順氏一個苟延殘喘的廢人洲流,和另一個也已半廢的孩童純素,怎能不對年輕的東王生出無比的嫉恨?
車質跪倒在地,其餘臣子也隨之跪倒。
“大君!陛下!能暗養人魔孽子,行此毒計者,唯有北賊!先王遺詔大君即位為國主,或就是意讓陛下討伐北國,報此血仇!”
“證據確鑿,唯北人能施此毒計!血仇不共戴天!”
“朗朗乾坤下,竟公然行刺先王,如此血海深仇,不踏平北境,滅北順殘黨不能消除此恨!”
“拿那洲流的頭顱祭先王之靈!”
……
暨緒定定站立,望著張張激奮麵孔,聽著聲聲悲憤言語,忽有些恍惚。
不知為何,他的意識裡仍有一點疑惑。
真相……就是如此……?
幾名老臣向他膝行而來。
“陛下,請立下決斷,臣等這便整兵……”
暨緒皺了皺眉,吐出兩個字,竟意外與師仲的聲音重疊。
“且慢!”
殿內其餘視線齊齊定住,暨緒看向師仲,師仲抬袖:“方才冒犯,陛下請言。”
暨緒道:“師相先說。”
師仲眉尖微蹙:“仲冒昧一語,諸公方才的話,有些輕率。僅憑仲方才施法回觀的片段,其實無法斷定刺客是何人指使。”
王子恒哽咽:“可,方才車將軍已看出,那刺客用的是北境暗衛的秘術。”
暨緒道:“北境暗衛的秘術,唯獨北人能教授?”
偷學一門秘技,本是常見之事。
蓁惠的聲音從眾人堆裡飄出:“明麵上,跟魔孽有關,可能豢養這些半魔刺客的,也隻有北邊了。”
暨緒道:“蓁大人也說了,明麵上。暗地裡還有多少,誰也不知道。”
王子恒睜大了眼,車質亦抬身:“陛下這是何意?”
暨緒麵無表情回望著他:“我的意思是,僅憑這些,前去攻打北境,師出無名。便是上天曦宮請玄帝陛下聖裁,可能也判不了北邊的罪。”
所有目光又都定在暨緒身上。
王後握緊絹帕:“那麼當下大君何意?”
暨緒渾身有些發虛,不由得晃了一下,感覺魂魄半在體內,半在雲邊:“說實話,我沒什麼意思,我得先想一想,緩一緩……”
緩字剛出口,他眼前一黑,向後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