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茫然四顧,蒼白天地間,……(1 / 2)

無涯 大風刮過 4683 字 8個月前

昏昏沉沉中,暨緒似又回到孩童時。

暖陽高照,繁花盛放,他站在王宮外廷的習武場上握弓引弦,王兄把著他的手,糾正他拉弓的姿勢。父王與母後坐在不遠處的高台上,含笑凝望此方。

箭指靶心,正要離弦,忽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他的手腕鼻尖。一片、兩片……仿佛被風不經意吹至的楊花。

他不禁仰頭,見漫天白絮紛揚而下,四周宮闕繁花儘成銀白。他身邊空空,唯寒風入袖。王兄、父王、母後、侍奉的宮人,環衛的兵卒,全都不見了。他茫然四顧,蒼白天地間,隻有他自己。

再睜開眼時,入目倒有一堆臉。

師仲、空穀、荊圭、石正、車質……

幾個欣慰的聲音道:“陛下。”“陛下醒了!”

暨緒猛坐起身:“王兄沒事了?!”

眾人頓時沉寂,床腳傳來輕輕抽噎,暨緒方才發現,王子恒跪趴在床腳,正淚流滿麵抓著被褥:“王叔……”

師仲端袖一禮:“陛下,先王薨逝之訊需報與天曦宮,傳告諸國。臣等已擬好文字,待陛下閱覽。也請陛下早為先王更衣,使先王仙蛻得安。”

暨緒僵然沉默,身複墮入冰窟。眾臣又紛紛跪倒:“陛下……”

王子恒亦哽咽:“王叔……”

暨緒卻隻看著師仲:“請問師相,是否還有他法,能多顯化些王兄遇刺時之情形?”

師仲回望著他,雙眸一片澄清:“仲無能,無法再為其他。仲知陛下之悲痛,然請陛下以先王後事為重。”

暨緒閉了閉眼,掀被起身,走向王兄的寢殿。

端緣仍躺在那張寬闊的大床上,雙手交疊於胸,仿佛沉睡。王後伏在床尾,哀哀啜泣。

荊圭又在床側跪倒,將盛放王袍冠冕的托盤高舉過頂。暨緒在床邊站了片刻,緩緩掀開覆在王兄身上的錦被。

群臣叩首匍匐於地,三呼恭送先王。暨緒側首看著跪在床尾的王子恒:“恒兒,來扶你父王起身。”

王子恒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眾臣亦都抬首。

荊圭啞聲道:“陛下,臣鬥膽進言。依照宗法規矩,唯新主或儲君可為先王更衣送行。大王子為之,乃大不敬。”

暨緒道:“恒兒乃王兄長子,父逝子送,天經地義。宗法規矩大不過天理。且,誰說大王子不是儲君?”

群臣愕然,連王後都暫停了哭泣,王子恒呆了呆,重重叩首:“王叔勿折殺臣侄!”

荊圭雙唇顫了顫,待要再進言,師仲道:“此時可暫從權,請陛下和恒殿下同為先王更衣。”

群臣再怔了一時,暨緒又喚:“恒兒過來。”

王子恒定定跪了片刻,又偷偷看了看師仲,向暨緒一叩首,膝行到對麵床頭。

暨緒握住端緣早已冰冷的雙手,放到他身體兩側。王子恒再向床上三叩首,方才起身,與暨緒一同除下端緣身上的衣袍,用繡著經文的錦緞擦拭屍身。

暨緒拿起托盤上內袍,為端緣穿好,再取過外袍,卻遞與王子恒。

群臣又怔。

按禮製,入殮袍服需由更換袍服者先披在自己身上,再為逝者穿戴。所以為先王更衣,唯獨新王可行。尤其外袍王冠,乃最尊貴配飾,他人萬不能碰。此時暨緒執意讓大王子恒一同為端緣更衣,也應是王子恒為先王更換內袍,外袍王冠由暨緒來換。

王子恒亦愣住,立刻再跪於床邊:“臣侄不可僭越。”

暨緒道:“本就應是你,何有僭越之說。”

王子恒又叩首:“王叔折殺臣侄,臣侄萬不敢如此大不敬。”

暨緒卻捧著王袍,繞行到王子恒身邊,抖開袍子。師仲一抬手臂,阻止他將王袍披在匍匐著的王子恒身上。

“請陛下勿陷大王子於不敬不義之境地。”

暨緒回望師仲:“師相何出此言?亦請師相與眾位大人勿稱我為陛下。”

師仲神色微變:“臣想先請教陛下方才這句話的涵義。”

暨緒道:“恒兒是王兄長子,敦厚敏慧,理應承國祚,掌社稷。”

暨緒從沒想過要當這個王,方才權且應承,隻為不再被王後和幾位老臣阻攔。

當下,他已讓師仲儘最大努力追溯王兄遇刺之情景,也能為王兄更衣送彆,算來沒什麼可再多做的了,彆無心願,就不繼續紮王後、大王侄和諸位老臣們的眼和心了。

暨緒覺得這是個大家都滿意的場麵。但見眾臣此起彼伏再叩首曰“請陛下萬勿如此。”“陛下萬不可如此戲言。”雲雲。他打起腹稿,正要再懇切陳詞,師仲定定盯著他,目光神情滲出從未有過的寒意。

“陛下……就如此待先王?”

師仲的雙肩竟有些微微發顫,接著,一斂身,跪倒在地。

暨緒大驚,趕緊上前一步扯住:“師相萬勿如此,這般真是要折殺我了!”

師仲身為天使仙師,便是與玄帝相見,亦無須行大禮。端緣平日向其問政,皆以君師之禮待之,更絕不曾讓師仲下拜。

師仲一拜即起身,卻向後一步,脫出暨緒掌握。

“仲往昔常見先王與陛下兄弟親愛情形。先王駕崩前,更將社稷托於陛下,此乃仲在榻前親聞。先王待陛下之親厚,曠古未有。陛下卻非要在先王麵前,違先王遺命,令其不得安眠?”

不待暨緒有反應,荊圭即跟著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泣:“陛下,這是先王靈前!老臣懇求陛下,讓先王安安心心更衣仙去吧!”一頭重重磕上床柱,滲出了血。

幾個老臣抱住荊圭,其餘臣子跟著號哭,王子恒砰砰磕頭,王後亦又伏倒悲泣,場麵一塌糊塗。

暨緒再閉了閉眼,口腔泛起淡淡鐵鏽味道。

王兄沒了,無須旁人反複強調。他知道王兄不可能複活,千年萬載,他與王兄再不得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