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
正是在王兄遺蛻前,他才不忍看到,此時此刻,王兄的發妻與長子,還要忍氣吞聲,戰戰兢兢做戲。
隻為了這勞什子的王位!
為什麼此時此刻,王兄的兩個兒子,隻有一個在這裡送彆父王,暨緒心中也如明鏡一般——
王嫂是帶大王侄來繼位,留小王侄在王都以防萬一。
有攻有守,有備無患。
誰又是他們防的那個萬一,那個患?
暨緒不敢再深想,也不願再多想。
無論如何,他們的確是王兄的家人至親。
與王兄結發數百年的王後,承其血脈的嫡長王子,不該如此。
王兄的喪禮,更不應變成一場大戲。
暨緒內心一片冰涼,腦中全然混亂,隻得無奈道:“抱歉,是我錯了,我向諸位賠罪。師相與諸位大人要我如何?”
眾人愈發不消停。
有的哭,“先王啊——”
有的喊,“陛下,請勿再傷先王的心了——”
還有的連哭帶喊,“陛下,如此先王不得安息啊——”
“陛下若棄先王遺命,就先從老臣屍身上踏過去——”
“老臣懇請陛下,賜老臣去侍奉先王……”
暨緒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作響,乾澀道:“眾位大人……眾位愛卿,是我,是寡人錯了。寡人這就為王兄更衣。”
他俯身,使了個牽引術,托起趴在地上腦門都磕腫了的王子恒,不待其掙紮,就將王袍在自己與王子恒身上同時一搭。
“恒兒,來與王叔一起侍奉先王著袍。”
外袍穿畢,再換了襪履。暨緒與王子恒退到床尾方位的屋角澡手三遍,淋灑香露,方才回到床前。這廂王後已被攙扶著起身,取白玉梳,蘸清露為端緣梳發。暨緒拿起寶簪,遞給王子恒,不待有人出聲,立刻再捧起王冠。荊圭與其餘臣子看了看師仲,隱忍未出聲,王子恒便執簪插入端緣發中,攙扶王後退後,由暨緒上前為端緣戴上王冠。
最後,暨緒再握起王兄的手,令之重新交握於胸前,將國君玉圭放入王兄手間。
群臣齊齊含淚叩首:“臣等送彆先王!”
暨緒也不必再支撐虛軟的雙腿,重重跪於床邊。
蒼涼鐘聲,響了一下,複一下,再一下……
最後一響的餘音中,暨緒緩緩起身,感覺到兩道利箭又從王後紅腫的雙眼中紮到他身上。
王後的眼神明白地說:“大君戲唱得真好。”
暨緒轉開視線,隻當沒看到,穿過眾人,徑走出了門。
他直直走進王兄遇刺的那間書房,一甩袖將尾隨的人都擋到緊閉的門扇外,再揮出一道隔絕一切的法障,方才跌坐進桌後椅上,捂住額頭,滿臉潮濕。
他一動不動坐了甚久,法障閃爍,卻是有人試圖在外向內傳音。
暨緒本不想理會,但察覺到那人的氣息,靜了片刻,放開一絲空隙,容其音訊入內。
畢原的聲音隨即飄了進來。
“陛下,臣有兩件密事稟奏。”
暨緒微一皺眉,立刻破開法障,將畢原攝入,再封好缺口。
畢原在案前跪倒,暨緒簡單道:“起來說話。你想見我,我準你見,便莫多彎繞,直說正題。”
畢原起身,抱了抱拳:“請陛下容臣按事情先後稟報。臣第一要稟的是,昨日,先王巡幸留舒城,臣隨侍護衛。傍晚行駕返回行宮,快要到達時——請恕臣大不敬之過——先王當時的行為,臣有些疑惑。”
暨緒盯著他:“王兄當時做了什麼,直說。”
畢原再抱了抱拳:“先王巡幸完畢,命速速擺駕回行宮,似有要事待辦。但,快到行宮對麵的山崖時,先王忽命原地暫停。臣請教先王為何命停駕,先王說,覺得傍晚景色甚好,想下轎觀賞片刻。臣與幾個近侍便侍奉先王下了鑾輿。先王命臣等遠遠地服侍,王獨自踱步到空曠處。臣等遙視先王先賞玩周圍草地與遠處樹木,複眺望天邊雲霞,最後又看向行宮此方,過了片刻,再隨意踱步四下看了看,回輿啟行。”
暨緒微微眯眼:“王兄賞玩了風景之後,可有什麼異樣?”
畢原道:“臣未見有什麼異常。隻是先王近半年或因國務繁重,聖容常微有憔悴。昨天傍晚,先王駕返回行宮後,先進膳沐浴,之後便一直在此間房內了。”
暨緒問:“王兄遇刺時,你在何處?”
畢原道:“臣當時在內院巡衛,聞有刺客,趕到時,刺客已死,先王重傷。臣上前,忽接到先王一道秘令。”
暨緒愕然怔住:“什麼?”這廝,為什麼不早說!
畢原從懷中取出一塊玉簡:“先王在臣上前攙扶時,將秘令用密音化形之術塞入臣袖中。臣獨自聆聽時,用留聲簡存了下來。但隻能再聽一遍,臣為陛下解簡。”一劃指尖,用血在簡上書了一個解封符,捧與暨緒。
暨緒猛起身,顫手抓過玉簡,簡中傳出王兄的聲音——
「速……速去望崖峰附近……見到大君……立即……立即帶他……回宮……莫讓他近前……」
暨緒跌坐回椅上,呆呆看著已變做死灰顏色沉寂無聲的玉簡。
畢原細細端詳著他神情變幻的臉:“因此,臣昨夜才會在望崖山附近巡查,竟果然見到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