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閣老加重語氣,一字字道:“陛下,此乃合盈露!”
嗯?什麼?
見暨緒麵容淡漠,大閣老的眼神隱晦地露出一絲“你怎能如此不識貨”的心痛,委婉提示:“如此至寶仙露,老臣亦是初次有緣得見。陛下春秋正盛,飲之一兩滴,將更持盈保泰,容神煥然。”
暨緒眨一眨眼,終於反應過來:“莫非……是南國那個傳說中喝一口就年輕五百歲的回春神水?”
典籍載,世有異草,碧葉赤莖,花類月光顏色,乃天庭仙種遺落此界。長於極南之地,三千載發葉,又三千年開花,再三千歲結實。實若海珠,光潤瑩白,夜晚澄明。取根、莖、葉、花、實,與極北之冰,極東之露合之,再以極西之金石為鼎,密法煉製,可得仙液,祛百病,生仙根,回陽壽,複青春。獨南和氏知此提煉之術,秘不外傳。然其材難得,萬載方可配齊一副,又須佐以天時地利,方能提出仙液數滴。
對此傳說,南和國一直不承認,隻說南國的確有丹方,可駐顏強身,但並不能增加陽壽。而且煉起來太麻煩,用材稀貴,南王覺得無用,一直不提倡煉製。從開天辟地至今,並沒有那位南王嫩嫩地活了特彆久,即是辟謠的最好證明。
南國的這個說法,大家都半信半疑,如當今南王與暨緒的父王是同輩人,已熬死了兩位東王,幸而有西王與他作伴,未顯得太殊異。但西王已久不問政務,西國早就是太子商昊主政,南國卻一直是南王親治,南王竟在暨緒登基之後又連添了幾個王子王女。兩王的內勁顯然不在一個層級。
再端外相,西王一向不拘小節,魁偉虯須。南王素重儀容,貌極秀雅,與長子律鈞太子站在一起,仿佛兄弟,且難分出誰更似兄長。南國朝臣曰,此係大王樂天順勢,修養得當,絕不是喝了什麼傳說中的藥。
誰信呢?
大閣老輕咳一聲:“陛下,至寶不可多沾彆氣,請容老臣親自呈上。”雙手托著小瓶,小心翼翼放到暨緒麵前禦案上。
暨緒盯著瓶中的綠汁兒,神色淡定,內心波浪翻騰。
原來回春水的大名叫這個!
南國居然給寡人送了回春水!
南國為什麼要給寡人送這瓶水?
南王希望寡人青春煥發活久點?怎麼可能!
各國邦交,利益為上,誰都希望稱雄為尊。
東初今踞上位,西、南兩國有多少不滿不忿,勿需估量。與北境結誼之後,東初霸主之位將更鞏固,絕非西南兩國樂見。
且人人皆知,暨緒好戰,太子恒卻懷柔主和,更屢屢向暨緒進言休兵戈、減軍費、重農耕工商。如此,南國和西國更巴不得暨緒死快點,太子早早登基。暨緒估摸著,朝中每位太子黨家裡,應都埋伏著幾個來自西國南國的門客。
南王怎會在東國與北地結誼之時,既不合時宜又不符常理地送來一瓶神水,延他陽壽,助他回春?
事出反常,必有妖異。
當著諸多人的麵,暨緒不好直問二舅,便婉轉道:“寡人德薄才陋,庸庸無功,慚愧受此美贈。南和王可還有信箋與寡人?”
大閣老的笑容迅速綻開,暨緒心中一凜,直覺不妙。大閣老已又捧出一個玉匣。
“稟陛下,合盈露本十分難煉製,南和大王不欲耗費寶材人力,一直將露方封存。然今南和三公主絕色姿容兼稀世聰穎,竟改良露方,一煉即成。獻予大王者,即是公主親煉。公主又手書賀信,寄予陛下。請陛下再容老臣呈上!”
暨緒還未來得及反應,大閣老已嗖地飄到眼前,將雕飾精美的玉匣放到案頭,並貼心為他打開匣蓋,露出其中束著五彩絲線的絹帛。
淡淡幽香湧進鼻腔,暨緒維持著淡定姿態:“難道是出生後幾個月大時,寡人曾抱過的那位公主?”
大閣老嗖地飄回了原位,肅然再捧出一個卷軸:“陛下說的那位,是南和二公主,早已擇駙下嫁,數子繞膝。三公主乃南和國幼公主。此番南國隨禮特送來一幅公主形容畫卷,雖難繪得公主萬分之一美貌,然陛下觀畫而閱書函,便宛若相對言語,美而佳哉!”沒等暨緒出聲,便將卷軸束繩一解,刷地展開。
兩名內侍乖覺地接過畫舉起,畫中少女兩點靈透妙目,一襲廣袖裙裳,身無華飾,簡挽雲鬢,唇邊噙著一抹柔柔微笑,清麗絕倫。
暨緒迎著大閣老火辣辣的目光揉了揉眉心:“寡人記得,南和小公主年歲尚幼……”
大閣老柔聲道:“陛下,公主已近五百歲青春。”
暨緒閉了閉眼:“殷卿先回去休息,其他人也都下去吧,容寡人與大閣老說幾句話。”
殷忞一向乖覺,立刻行禮告退,左右諸人也退出殿外。暨緒一擺手扇上了殿門,加了道法咒,方才歎氣:“二舅,此事萬萬不可。”
“陛下為何覺得不可?”大閣老眯起眼,“老臣以為,陛下若能放下與=大公主的舊事,和三公主新做良緣,既能消兩國多年隔閡,又使我東初得一賢德王後,成兩全之美,堪為佳話。”
暨緒再按住額角:“二舅,這小公主,五百歲都不到,還是個孩子!寡人比她大了千歲,何稱良配?!”
放過孩子吧!
大閣老沉聲道:“陛下,先王長先後更多。”
暨緒望著大閣老:“二舅真覺得,母後嫁與父王甚好?”
大閣老僵了僵,身軀不再故作姿態地佝僂,卻露出一絲悲涼滄桑。暨緒心中有些後悔,正要開口道歉,大閣老長長歎了一口氣:“隻要她覺得值得,那便是好。”
“然我卻不覺得我與小公主相配。”暨緒趁勢接過話頭。
“老臣若說,勸陛下迎娶南和公主,完全未從政局考慮,亦是撒謊。”大閣老再長歎息,“但,不管陛下信不信,老臣是覺得,這位南和小公主性情柔和,品貌端莊,若陛下娶之,可得一真心相伴。老臣畢竟不能服侍陛下一世,大宗伯更靠不住。世上至親,莫過於妻子骨肉。”
“可我若不愛她,娶她來,就是害了她。”
“陛下從未與公主相處過,如何就覺得處不來,喜歡不上?”
暨緒沉默一瞬,再直視大閣老雙眼:“若舅舅不考慮我,隻從公主自身論,嫁進這個東初王宮,嫁給我這個大了她一千歲,當她爹都有餘的男人,較之在南國擇一年歲相近,性情相合,品貌皆佳的公侯世家少年為駙,一世自由自在,尊享榮華,哪一種更好?”
大閣老也沉默了,忽然又胡子一抖:“南和國中,絕對尋不到品貌能及得上陛下一二的男子,此番乃南和主動送畫送書,說不定公主早已對陛下情根深種!”
暨緒無語地望著二舅,半晌才無奈道:“舅舅看寡人,當真是老禿看小禿,直如湯圓般可愛。”
“什麼混賬比喻!”大閣老奓起胡須,跟著立刻改口,“老臣萬死不敬,請陛下勿用粗俗詞句。亦勿妄自菲薄。陛下卓越於世,當令無數少女傾折,請陛下放開胸襟懷抱,莫再伶仃隻影,令內宮寂寥。”
內宮怎就寂寥了,聖後與兩位王侄媳在裡麵,分明很恣意熱鬨。
暨緒懶得繼續抬杠,便道:“胸懷實不能說放就放,舅舅且容寡人思量參悟一番,尋一尋感覺?”
大閣老又眯起眼:“陛下,年歲不經蹉跎,姻緣更不容久拖,望及時把握。”
暨緒點頭:“嗯嗯,寡人一定儘快琢磨。”
大閣老肯定不會被這話忽悠,但又不能拿暨緒怎樣。這樣的時候,暨緒就覺當這個大王也蠻不錯。大閣老再嗡嗡說了一堆,字字懇切。暨緒隻嗯嗯點頭,分明敷衍。末了大閣老唏噓一聲,告退離去,離開時,又把南和小公主的畫像掛到旁側柱子上。
邊乘在門外輕聲問:“陛下可需小人們近前服侍?”
暨緒淡淡道:“不必,寡人想清靜一會兒。”擺手又合上了殿門,封上一層防窺視的法咒,方才一彈指,先將小公主的畫像卷起,再拿起那瓶綠油油的回春水,在手中把玩。
這水,他肯定不會喝。
他要是喝了,太子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可憐這孩子憋屈了幾百年,假如自己再嫩回五百歲,延壽一千年,於太子,簡直是天都不會亮了。
可對這個傳說中的神藥,暨緒又挺好奇。
他拔開瓶塞,在瓶口處嗅了嗅,入鼻一股雨後青草的味道,內心竟真的一陣清爽,較之方才,仿佛沉靜輕鬆了些許……
當真神異?
暨緒不由想倒點嘗嘗味道。
嗯,就嘗一下,而後便將這瓶神水給太子,讓孩子安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