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一範的眉頭跳了一下。
執律法,掌刑罰,嚴明公允,循規摒私,罪須定後方有名。即便十惡不赦的凶徒,結案定罪之前,都隻能稱一聲嫌犯。位卑職微者如一縣衙役,亦需謹記。
鄧緒身列九卿,掌大理寺數年,卻在審案開堂時,開口就稱嫌犯為“逆賊”。
此嫌犯,還是三品禦史中丞。
這個情況,卜一範應當吱上一聲的。
但是,卜一範想到背後牆壁的另一邊坐的那位……
鄧緒可能張口就犯錯麼?
幸而在卜一範思量的當口,陶周風替他吱了:“鄧大人,雖然本部堂尚不知此案究竟,但……案既未定,暫稱其為嫌犯,是否更貼切些?”
鄧緒道:“逆賊劉知薈,謀逆之罪已坐實。故而本寺如此稱呼。”
坐實,果然。
謀逆之罪,不可能是鄧緒隨隨便便就定了。必然是……
側門處無聲無息出現一人,向鄧緒比了個手勢,鄧緒又道:“不過,陶大人說得很是,案尚未審,用此稱呼不妥,改稱嫌犯罷。多謝陶大人糾正。”含笑看向卜一範,“卜大人記得記下本寺此失。”
卜一範忙嗬嗬笑了一聲。
正在此時,侍衛將劉知薈押到。
身縛鐵鏈,枷鎖緊套,侍衛除下其頭上戴的黑布袋,露出麵容,嘴裡竟還塞著布巾。
陶周風一臉震驚,忍了忍,待要再開口,鄧緒已先道:“兩位大人可能不知,嫌犯劉知薈其實武功高強,且與他同黨者,被抓之後皆自裁避罪,本寺不得不如此防範。”
卜一範隻能無語。
陶周風感傷地長歎一聲:“本部堂真是越來越看不懂當下的年輕人了。”
鄧緒頷首:“是啊,都多才多藝,著實令人意外。”
劉知薈立在堂下,姿態從容。
他看也未看旁邊坐著的蘭玨一眼。雖麵向堂上,似也沒看著鄧緒三人。
他站在這石堂裡,堂內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皎潔持身,卓然風骨。
蘭玨記起當年同科者評價劉知薈的這八個字。
這輩子跟他蘭玨無緣的八個字。
數年前某日的情形不由得浮現在眼前。他因辜清章,初次參加了同科試子的一個文會。在城南一座私邸的花園內。一人向辜清章招呼道:“疏臨老弟,你還不曾認識劉兄罷。這可是位佼佼才子,吾等都看好他能做今科狀元,你二人定能談得來。”
劉知薈自座位上站起,一臉謙和,向辜清章拱手施禮:“孫兄這般抬殺,某慚愧不敢立足。在下劉知薈。”
蘭玨早就認得劉知薈,但劉知薈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跟他打交道,即便迎麵碰見,也是各走各的,擦肩而過,從沒有正式廝見招呼過。因此,就算旁人隻向辜清章引見劉知薈,蘭玨也不得不跟著站起來,向劉知薈見禮寒暄。
劉知薈簡單回禮,便繼續與辜清章交談。
看似禮數周到,未有怠慢,其實明明白白地表露著,沒把蘭玨看在眼裡。
當時的蘭玨因此很氣堵。
隨後把酒聯句,劉知薈的詠句一出,都是一片叫好,蘭玨覺得,其實沒有好到眾人吹捧的份上,之後辜清章聯的,比他靈動得多,正要替辜清章喝彩,劉知薈起身撫掌:“妙絕,劉某慚愧。”
同座者道:“劉兄與辜兄之句珠玉相當,不必過謙。”
蘭玨暗暗不以為然地嗤鼻,辜清章亦起身道:“謬讚謬讚,我其實不擅對詠,佩之比我強多了。”
按照文會上的慣例規矩,劉知薈起身喝彩,是表明他想接著對辜清章的詩句。眾人稱讚珠玉相當,亦是附和讓劉知薈與辜清章對句,但辜清章說了這句話,眾人不得不讓蘭玨接續。這種情形,蘭玨應當以才疏學淺對不上推卻,推讓兩三回後,劉知薈勉強地謙虛地接上。
但當時的蘭玨一上氣就楞,竟不推辭,張口接了一句。
場中一時寂靜。唯獨辜清章道:“絕讚絕讚,剛才我那句有點死板,佩之這一接,連我那句都活了一些。果然聯句我還得靠佩之。”
劉知薈淡淡一笑:“蘭兄妙句。”回身坐下。其餘人亦簡略稱讚,尷尬了一時,蘭玨身邊的人才勉強接下了這句。
等到散場時,劉知薈又過來與辜清章道彆,順便與蘭玨客氣相辭。仍是禮數周全。
蘭玨回去後悶著沒多說什麼,還是辜清章先愧疚地向他道:“佩之,對不住,是我不會做事。”
蘭玨硬聲道:“沒什麼,我跟他們不是一路人,在一起必然尷尬。以後這樣的事,我就不去了。”
辜清章道:“我也覺得沒什麼好玩的。以後推了罷了。”
蘭玨道:“你何必推卻,他們很想跟你結交。其實,你本不應當與我來往,你跟劉知薈才該成為知己。”
你要是真的當我是朋友,就不要理會劉知薈。
明白的暗示,真如三歲小兒一般。
不知為什麼,蘭玨回憶起這樣的自己,失笑之餘,又有點懷念。
辜清章那時的神情恍在眼前,從這日之後,他時常會露出這種表情,然後道:“佩之……”
疏臨,疏臨,那時的你,是真的初次認識劉知薈罷?
你與劉知薈,到底是什麼關係?
那枚杏果,又有何秘密?
為什麼,你要把它給我?
鄧緒肅然道:“嫌犯已到,本寺先簡略說說此案原委。”
陶周風和卜一範正在雲濤霧海中,聞之精神一振。
“數月之前,大理寺接到線報,民間有人散布流言,意圖不軌。暗查追源之後,本寺與新任斷丞柳桐倚至沐天郡宜平縣查訪,得沐天郡知府高堪與宜平縣丞張屏協助,拿得一夥潛藏在民間與宜平縣衙中的亂黨賊人。這夥亂黨組織龐大,枝葉繁茂,有假作尋常百姓者,匍匐民間;有謀得功名者,潛入朝廷官衙;有豔麗女子與裝神弄鬼者,蠱惑人心。抓捕的數十人,不過是微末小卒。主謀仍隱在幕後。本寺便又與禮部蘭侍郎、高知府、張屏設局引誘,將女刺客離綰緝拿歸案,並引出了潛藏朝中多年的幕後凶徒劉知薈。”
卜一範稱讚道:“本台恍然矣,鄧大人布局真是精妙,之前隻知鄧大人微服去宜平,抓獲一夥亂黨,還當已經結案,不想案後有案,鄧大人這般做法,亦是引蛇出洞。佩服,佩服!蘭侍郎身在禮部,中毒一事,竟是以身犯險,協助查案。聖上時常教誨,朝中諸部,各司其職之外,更要協作配合,方能開闊和諧,益於社稷。蘭侍郎此舉,正合聖訓,本台唯慚愧讚歎爾!”
陶周風跟著拈須含笑附和了幾句,而後不負卜一範期待地道:“……隻是,其中一些關鍵,本部堂尚未明白。比如……劉知薈怎會做這樣的事。狀元出身,風華正茂,聖上與朝廷對他甚厚啊,明明有大好前程,為何要做亂黨?”將痛心視線轉向劉知薈,“亂者,匪也。讀聖人之書,立君子之列,何至如斯自甘墮落?鄧大人在哪裡抓到他的,他身上這件,好像是民間所稱的夜行衣哪,三品要員,竟著短衣,這,這……是否有……”
鄧緒截斷陶周風話頭:“本寺在蘭侍郎家中將嫌犯擒獲,嫌犯於半夜飛簷走壁,用藥迷倒蘭侍郎家中仆役,繼而潛入蘭侍郎臥房。”
陶周風更震驚更痛心地看著劉知薈:“爾真習過武?那麼這件夜行衣,是為此而穿的了。半夜去蘭大人臥房,是為了什麼?爾與蘭大人同朝為官,有何事不能登門造訪解決,非要如此啊?當時蘭侍郎在床上?劉知薈欲要把你……”
蘭玨站起身:“回大人的話,劉知薈到下官臥房中,不是為了下官,而是為了一件掛飾。下官當時已裝作自己死了。”
陶周風捋須:“掛飾?”
鄧緒示意蘭玨回座,道:“一枚玉杏果,乃此案關鍵,亦是揭露真凶身份的關鍵。”
陶周風微微頷首,又道:“本部堂見方才嫌犯的眼皮微微顫動,似有話說。總不言語,審案亦多不便,不如除其口中布?”
鄧緒向侍衛抬了抬手,侍衛取出了劉知薈口中的布和木枷,隻是手腳仍縛著鐵鏈。
劉知薈拱手向陶周風微微躬身:“謝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