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人!”寧國公有些激動,“求杜大人跟皇上說個情,就把敬逸侯遷出淩華閣吧!”
皇上?敬逸侯?事情真是越來越可笑。杜宇想,記憶裡“皇上”這個人是有的,而“敬逸侯”這個名字,根本從來沒有聽說過。
“這……”他尋思著要如何解釋。
猛一陣頭疼侵襲了他。
“敬逸侯是不能放的!絕對不能放!”黑暗裡的聲音道,“那是亂黨之首,一旦放了,後患無窮。”
“不……不行……”他抵抗著頭痛,“不能放,不能放……”
“我們並不是說要放。”右拾遺道,“畢竟他也是天璜貴胄,讓他在淩華閣受苦挨凍,傳出去了,百姓會怎麼看皇上?”
杜宇不答,頭痛把他整個人往一個無底深淵裡拉,他捏著金爵,用儘全力,手背上的每一根血管都暴突出來。
“敬逸侯從前就是安閒的人,篤信佛理。”寧國公道,“即使是放了他,也不會鬨出事來——本來就該放了他,現在,不過就求皇上給他換個暖和點的牢房——杜大人,從前太子待您不薄啊!”
杜宇已將金爵捏得粉碎,血紅色的酒滴滴答答流到月白色的狐狸皮地毯上,好像在雪地裡殺了人。他抬眼掃視著客人,可以感到自己的眼裡布滿了血絲,如同嗜殺成性的狂徒。
席間的另三個人都呆看著他。
“不能放。”他喃喃地說,又重複一次:“不能放。”
“啪”,寧國公拍案而起:“杜大人,是老朽錯看了你!就此彆過!”說罷,拂袖離席。
“公爺!公爺!”
右拾遺和太醫也都站起身來追上去。太醫還躬著身子向杜宇告辭,右拾遺則攆上了寧國公,輕聲說了句什麼。
杜宇未聽見,隻聽到了寧國公憤憤的回答:“他是皇上的親信,難道我就怕了他?皇上我也不怕!當年打江山的時候,他們都在哪兒?誰是三朝元老?玩這麼個兄終弟及的鬼把戲以為騙得了天下人——騙得了天下人也騙不了我!”
右拾遺應該是連扶帶拽,更還要掩飾這些大逆不道的話語。“公爺醉了!公爺醉了!”他高聲嘟囔。
經過台階時,兩人雙雙踉蹌著摔了下去。杜宇看見丫鬟和家丁的燈籠像鬼火般聚攏。
兄終弟及?好在這個字眼他還知道,依稀有一段日子整天就是圍著這個字眼在打轉——然而是什麼時候的事?
身邊有一個執壺的丫鬟,於是他問:“今年是什麼年?”
“龍年。”丫鬟回答,“崇化元年,甲辰年。”
“恭忠體國,崇化元年,題賜。”
杜宇看到大廳的匾額,方知丫鬟說的是真的——不是德慶十四年,而是崇化元年。
崇化是什麼年?而他又是誰?
“老爺醉了!”丫鬟們都笑——老爺是天子第一信臣,身兼兵部、戶部兩尚書,朝堂可不必躬身,禁苑還能騎馬,以異姓之人,食親王雙俸,才而立之年,已立封疆之功——老爺真醉了!
醉了,看來真是醉了!
杜宇由著丫鬟們扶他回到房裡,燃上一支“夢甜香”,然而他的夢裡卻隻有血腥——
有一個婦人被殺死了,有一個男子被殺死了 ,有一個少女驚恐地麵對著鋼刀……有一個少年在烈日下被鞭打,另一個少年在烈日下被鞭打,第三個少年還在烈日下被鞭打……有一個華服男子遭遇強盜……有一個陌生的漢子擦著麵上的血跡——
不,這個漢子不陌生,就是前一天夜裡一拳打在杜宇臉上的人。隻是在夢裡他對著杜宇笑,說:“我叫東方白,兄弟你是好樣的,我請你喝酒!”
“你請我喝酒?”杜宇迷迷糊糊地想著,“你請我喝酒,我就更醉了。”
然那漢子東方白卻不由分說地拉住了他,隻一恍惚的功夫,兩人便到了一處粗陋不堪的酒肆中,東方白嚷嚷:“先來二十斤高粱!”接著朝杜宇咧嘴一笑:“我的銀子就夠二十斤,若是不夠,隻好叨擾兄台了。”
“二十斤足夠醉生夢死了!”杜宇在夢裡苦笑,“何況我也是囊中羞澀之人。”
“哈哈,那便隻好先乾了這二十斤。”東方白道,“改日有了銀子,再痛痛快快喝他一場!”
便有酒碗遞到了杜宇的麵前,辛辣微甜的酒晃著一圈漣漪,倒映著他的麵孔,扭曲,支離破碎。
他端著碗等待破碎的影子拚合,隻需要一次呼吸的時間,卻不知道為什麼在夢裡卻有那麼長。
“乾!”東方白的酒碗撞上了他的。
影子再次破碎。
杜宇無奈,把烈酒灌進口中。
東方白哈哈大笑,二人相對亮了亮碗底。再滿上——堪堪趕在第一滴酒落進碗裡之前,杜宇瞥一眼濕潤的碗底——是他的倒影嗎?
他醒了過來。
那是誰?是誰?如此陌生的麵孔?
床邊矮幾上有一片鏡子,杜宇翻身撲了過去,鏡子裡就映出了他的臉,蒼白冷峻,眉峰凝聚著無儘的憂慮。
這張麵孔倒熟悉得多。他想,方才看的和這張有什麼不同?隻一彈指的工夫,夢境已模糊了,無處追尋。
也許人在鏡子裡看自己都會有些奇怪的感覺,他心道,伸手按著漲痛的太陽穴,低頭看見鏡下壓著一張紙。
“休憔悴,當時千點寒梅淚。寒梅淚,少年心事,洞簫聲碎。持樽還擬花前醉,小爐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燈影,夢裡重會。”
很娟秀的筆跡,寫的正是他下午隻能記起一半的《憶秦蛾》。
這是朱砂的筆跡,他心裡十分的確定,才情好比楊柳風,拂麵不寒,毫無半點張揚,能在高閣華台上輕歌曼舞,也可在菡萏池塘對月吟詩,總似一張古琴,她說,她要配那浪蕩江湖的洞簫遊子……
怎麼無端端想起了這些?杜宇心中一愕,半是惆悵半是脈脈,站起身來踱到了窗邊,聽見外麵雪落的聲音簌簌,更顯得長夜靜謐。
是何時認識朱砂?三年?五年?十年?還是僅僅前日橋頭的一麵?
他在記憶裡苦苦搜尋。
“你何必在乎?”合眼的一刹那耳邊有聲音說道,“她是你的女人,你夢寐以求的女人,現在既然已經得到,何苦花心思胡思亂想?”
我夢寐以求的女人?我的女人?驀地有窒息的感覺撅住了他,屋裡熱得讓他幾乎站立不住,一個踉蹌撲倒在窗戶上——沒有閂,雪月頃刻掃儘黑暗。
涼意透徹。
“你在這裡做什麼?”冷冷的聲音問。
杜宇一驚,朱砂正立在他的麵前。
“誰讓你進我的房間?”
她的房間?杜宇回首四望,果然這一間和他下午醒來時的那間不同,這裡的陳設雖多是紅色,但卻顯出簡樸,珠寶古玩一件也沒有。
“冒……冒犯了……”他急忙舉步出門。
“冒犯?”朱砂在外麵尖聲冷笑,“我已經嫁了你,到了你家,你想怎麼樣都好,我怎敢說你冒犯?杜大人?”
她的表情冷若冰霜,近在咫尺,杜宇不敢直視她。
“我是嫁了你,那便如何?”朱砂逼近了一步,“我這樣的女人,早就睡了不知道多少男人,最後嫁給誰有什麼所謂?不過杜宇——”她突然湊到了他的耳邊:“你一天不放了宇文遲,就一天不要想得到我,你記住。”
宇文遲……宇文遲是亂黨。杜宇無意識地喃喃:“亂黨……”
“卑鄙。”朱砂輕輕的、恨恨地說道,經過了杜宇的身邊,回到屋裡去了。
大門關上,窗戶也合攏,燈火熄滅,隻餘雪月彌漫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