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不亮,杜宇被丫鬟叫醒,有三個伺候他穿衣,另外三個幫他梳洗,接著有人送上早點來,外麵才響起四更的更鼓。早朝在五更天,一個丫鬟說道,但是宮裡剛有口諭來,皇上要在早朝前先見杜大人。
杜宇腦海一片空白,隻是發問亦枉然。
他緘口不言,披上了大裘,由下人和衛兵簇擁著出門去,上一乘綠呢暖轎,短短打了一個盹兒的功夫,感到一陣寒氣襲麵,發覺已到了金碧輝煌的一處所在。
這就是皇宮吧,他想,似乎是來過的,可,在什麼時候?
“杜大人,皇上在禦書房等著見您哪。”太監尖聲尖氣地說道。既而聽見裡麵有人傳報:“兵部尚書、戶部尚書,杜宇杜大人覲見——”
恍然如夢。杜宇搖搖頭,跟著走進去。
那裡麵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九龍祥雲明黃色褂子,晃得杜宇眼一花——很是熟悉,這般的高貴,近在眼前:三次,五次,十次,無數次?莫非他自己真的是什麼牢什子的天子信臣麼?
“你們都下去。”有聲音威嚴地命令。
太監、宮女全數離開。杜宇抬眼看——這張麵孔也是熟悉的。是皇上?他無法將點滴的思緒聯係起來。
“這次去南方巡邊,一切還順利麼?”威嚴的人問。
“巡邊?”杜宇腦袋裡“嗡”地一下,眼前驟然發黑,但耳邊就有人說道:“南方各部誠心臣服皇上,三個月內就會派使節前來朝貢,苗人還請皇上為太子挑選了一個苗族的側妃,從此永世交好。”
是誰?誰?他強睜雙目,掃視四周:除了威嚴的老人外,什麼人也沒有。
威嚴的人微微而笑:“很好。回來的途中,你巡查運河漕糧,也順利麼?”
“我——”杜宇張口,卻說不出話。
“……運河通暢,河堤穩固,百姓皆為皇上登基歡欣鼓舞,鹽、漕兩幫表示擁護皇上。”尋不著的聲音接著道,“年前水災的賑濟業已發放,家家安居,戶戶樂業。”
“好,這更好了。”威嚴的人走下了禦案,伸手在杜宇的肩頭拍了拍,“一會兒在朝會上你就這樣奏報,目前安撫民心是最重要的。百姓都擁戴朕,滿朝文武又何來反對朕的理由?”
杜宇望著威嚴的人,那灰白的眉毛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三分的慈愛七分的嚴厲,好像是一位父親在叮嚀自己的兒子——這決不是記憶裡的“皇上”,如果自己還沒有發瘋的話。
是誰呢?對視著,杜宇聽見一起一伏的心跳。十六年了……十六了……什麼十六年?
威嚴的人歎了口氣:“你還是很累的樣子啊。”他說道:“家裡還好麼?你新婚就離開了妻子,她也還好麼?是不是還在和你鬨脾氣?”
朱砂。杜宇心痛:朱砂恨他,居然仿似人人皆知。
“不要太煩憂。”威嚴的人道,“朕早同你說過,這一個女人,她對於男人的心思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擺好了一個溫柔陷阱,隻等著你陷進去。唉,做大事的男人,女人的事就不要看得太重了吧。”
溫柔陷阱?朱砂決不是這樣的女人!杜宇幾乎要開口反駁,可是喉嚨好像梗住了一般:不能違抗,這個人的命令不能違抗!因為他和他的命緊緊係在一起——不,或者不如說,自己連命是他的。所以,他說的任何話,隻能夠服從。
是誰?
他再次望向威嚴的麵孔。
“好好休息吧。”威嚴的人笑了,“長久以來,你太辛苦。要養好了身體好好享受榮華富貴,明白不?”
長久以來……榮華富貴……杜宇仿佛被人在腦後重重一擊。
“王爺——”他脫口而出。
“小鬼!”威嚴的人笑罵了一句,“糊塗了麼?這時候還不改口?是‘皇上’,朕已經是當今皇上了啊!”
杜宇呆呆地立著。皇上?的確,這裡是禦書房,他是來見皇上的,那麼“王爺”是誰?
“你去太和殿吧。”威嚴的人,當今聖上崇化皇帝和藹地說道,“在那裡可不要鬨出笑話來。我信你的,小鬼。”
小鬼……我是小鬼……杜宇不自覺地跪了下去:“微臣告退。”
崇化帝微微點了點頭。
門在杜宇的身後打開。
王爺……小鬼……皇上……朱砂……
杜宇心裡默念著這幾個不相乾的詞,跨出禦書房院門的時候和一個華服青年迎頭撞上。
他沒有在意,接著走自己的路,甚至連太監驚慌地呼喊“杜大人,杜大人”也好像沒有聽見。
“你們不用叫他了!”後麵有人尖刻地一笑,“杜大人是父王身邊第一信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撞了我這個區區的太子,又算得了什麼!”
太子?杜宇停下了腳步:昨夜有人同他說過“太子”“敬逸侯”,難道是這個人?不,決不是……他回過身,看到了華服青年似笑非笑的臉。
靈恩……世子……
他狠命搖了搖頭。
“怎麼,本殿下有什麼不妥之處,要杜大人連連搖頭的?”太子抱著兩臂走上前來,“您不是想替父王教訓我吧?”
“臣……”杜宇咬了咬嘴唇,“不敢……”靈恩世子……靈恩世子……是誰?
“杜大人過謙了。”太子笑道,“父王時常誇獎杜大人文武雙全,足智多謀,為朝廷屢建奇功。這世上難道還有杜大人不敢的事麼?”
杜宇不答話。靈恩世子……靈恩世子……名字像鬼魅一般糾纏著他。
“不說杜大人指揮平定西疆叛亂,單隻是抓獲亂黨的事——”太子逼到了杜宇的麵前,目光如短劍直刺杜宇的雙眸,“亂黨宇文遲,這是最叫父王頭痛的一個人,到了杜大人的手裡,還是使不出一點詭計來。杜大人好本事,本太子實在佩服。”
宇文遲。杜宇猛然一驚:宇文遲是亂黨,果然是亂黨。
“杜大人?”太子見他出神,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可偏偏還要擠出三分疑惑的神色,道:“本太子卻有一件事始終想不明白——那宇文遲被杜大人拿住審問,怎麼後來一直都沒個交代?是關著呢,還是已經殺了? ”
宇文遲……“可是你答應我,你會放了他”……朱砂含著眼淚指責……宇文遲……
我抓了他?我審問他?我關押著他?還是我已經殺了他?杜宇刹那感覺頭疼欲裂,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宇文遲在哪裡?他問自己。也抬起眼,無聲地詢問太子。
“你不會是悄悄把他放了吧?”太子眯起了眼睛,聲音低得隻有他們兩個才能聽見,“杜宇,你和宇文遲私底下有什麼交情,瞞得了父王,卻騙不了我。”
“你……說什麼?”杜宇怔怔的。
“父王的身邊有個內鬼。”太子淺笑,“我會把他揪出來。我知道就是你。”
我?我是……內鬼?我是誰?杜宇?
“哈哈哈哈!”太子大笑了起來,“杜大人何必這樣看著我?有杜大人在,父王麵前哪裡有我說話的地方?聽說杜大人南巡帶回不少好消息,這回少不了封賞。我先恭喜杜大人了!”一邊說,一邊撇下了杜宇,大步走進禦書房去。
杜宇的雙腿不能移動,渾身沒有一處聽使喚的:說什麼?他們都在說什麼?信臣和內鬼,平亂和南巡……為何正月十五事前的所有事他沒有絲毫的印象?他這是在做夢吧?醉在橋頭沒還有醒來吧?
他痛苦地捂上了眼睛。
黑暗。
“你是杜宇。你是天子第一信臣……你記住……隻要記住這些,榮華富貴,以及你所鐘愛的女人……都是你的……記住,你是杜宇……”
“我是杜宇……我是杜宇……”他打了個趔趄,“我是……杜宇……”
“大人?”一個太監扶住了他,“大人沒事吧?太子殿下他就是這樣的,大人彆和他計較。”
“我不……我不……我是杜宇……”他的手指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勾著,想要撕裂東西,“我不……小安……小安……”
“哎呀,杜大人!”那太監驚喜地叫道,“奴才就是叫小安子,難得大人能記得奴才呢。奴才日後一定為大人儘心辦事……大人,太子他其實就是妒忌您,要奴才說,您在皇上心目中,比親兒子還親哪,大人……”
絮絮叨叨,突然“哎喲”一聲慘叫,太監的袖子被扯了下來,手臂上血淋淋的一片。“大……大人……”他懼怕地瞪著杜宇,頃刻昏死了過去。
“活該,口沒遮攔,說些大逆不道的話!”另一個太監連忙斥責,“杜大人彆和他一般見識……”
話還未說完,杜宇的手一揮,這太監胸口的衣衫也被扯得稀爛,血肉模糊。
周圍的人都嚇傻了,驚叫著逃竄。杜宇也呆了,可他的手還是不停。他用左手抓右手,右手抓左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小安!小安!
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誰阻在他的麵前,他就一掌擊出去,誰逃在他的旁邊,他又一指戳穿人的咽喉……控製不了!小安!小安!
呼喊“救命”的聲音此起彼伏。
“停下來!住手!”他命令自己。
“停下來!住手!”接著他真的聽到一個聲音喝令他。
他一怔,感覺頸後微微的刺痛。
世界歸於沉寂。
睜眼隻見“恭忠體國”的匾額。杜宇撐起身子,早有丫鬟扶了上來。
“杜大人醒了,就沒事了。”
聽到這句話,才注意到邊上原來還坐著個六十來歲的老者,膝上放著藥匣子,雙手按著匣蓋,手指勻稱修長。
太醫院院判胡楊。杜宇認識這個人,隻是認識,不知為何。
“杜大人南方巡邊回來想必是不適應京城的寒冷。”胡楊道,“最近又太操勞了,下官開兩帖藥就好。”
操勞?這是誰說的?我剛才在宮裡……殺了人?
“可不是操勞!”丫鬟插嘴。她是小翠,杜宇想起這個名字。“我們大人為了皇上辦事,一連幾個月不回家,夫人都著惱啦。”
“果然是操勞得很!”胡楊瞥了小翠一眼,“杜大人操勞得連下人也沒功夫管教,沒大沒小的——你這個丫頭,還不照我的方子去禦藥房領藥?”
小翠羞得一跺腳:“我家大人不管,你這大人倒來管!”一把抓過藥方,出門去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金紅色的光裡,原來竟已到了黃昏時分。
杜宇皺著眉頭,發愣。胡楊正望著他。
“我……”
“杜大人要好好休息。”
那目光很深,深得像黑夜,不見儘頭。
“大人的身子比什麼都重要——皇上特彆囑咐過下官。”
杜宇感覺自己所坐的那張榻瞬間消失,身體掉進一個不見底的深淵裡。有點困倦。
“大人隻需要養好身子為皇上辦事。”胡楊慢條斯理,“彆的事情,大人一概不用操心。尤其胡思亂想,對大人的身體沒有好處。”
身體……我要養好身體……我……杜宇快要睜不開眼睛了。
“皇上登基不久,朝野裡還有不少亂黨。今日襲擊杜大人的那夥太監就是敬逸侯的黨羽……他們本來是想尾隨著大人混進太和殿刺殺皇上,幸虧大人警覺,在半途將三人擊斃……其餘的也已經被押進牢裡,明日即會正法。大人可以放心。”
放心……我放心……杜宇的呼吸漸漸平緩,身體異常輕鬆。
“對,放心……你是杜宇,天子第一信臣。你記住這些。你放心。”
我是杜宇……我是杜宇……我擊斃了亂黨……亂黨……宇文遲?
心跳忽然驚慌了起來,眼珠仿佛要瞪出眼眶。“亂黨?宇文遲?”他死死地拽住了胡楊的胳膊。
“宇文遲是亂黨。”胡楊平靜地說,“大人休息吧。”
“不,不休息!”杜宇掙紮著抵抗睡意,“他是亂黨,可他在哪裡?我抓了他?現在關著他,還是已經殺了他?”
胡楊沉默,靜靜地看著杜宇。杜宇覺得自己的眼睛很疼,像火燒一樣。可他不願意閉上,選擇,他選擇過一次,知道一種選擇可以結束痛苦,可他現在不願意重複——他選了什麼啊,當初?
胡楊的另一隻手打開了藥匣,從裡麵取出一根銀針來,又尖又細,緩緩地紮向杜宇的眉心。
我不要!我不要!杜宇在心裡嘶喊。
“你要的。你要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銀針刺了下來。
他再無力抵抗。
痛苦消失。
“閩州萬泉縣人。博古通今,更略知武藝,德慶三年進士,入翰林院,後,德慶五年,以門生之名出入王府,得王爺賞識,在禦前力保,不久平步青雲,任職戶部侍郎……德慶八年,檢舉查處戶部尚書虧空之事,於百官中共追繳贓銀三百萬兩,進戶部尚書職……德慶十一年,西疆叛亂,本隻負責調運糧草,但因主帥臨陣變節,不得以,以文官代武職,運籌帷幄,大破叛軍,破例兼任兵部侍郎……德慶十二年,再平西疆之亂,遷兵部尚書……”
這就是杜宇。
這就是我必須記住的事?仿佛是夢境,他拿著滿紙寫滿自己豐功偉績的冊子研讀。
杜宇,這就是杜宇。
可為什麼要記住?這是多麼熟悉的一個人啊。
也許是因為忘卻了,故爾需要記住,他想——德慶三年,德慶三年之前杜宇,他自己,都做了些什麼事呢?
“找出來。去找出來。”一個聲音命令。
“王爺……”他喃喃,“你要我怎麼找?我忘記了一切,你要我怎麼找出來?我為什麼會忘記一切?”
許是我酒喝的太多了,他心裡突然冒出這個解釋,因為東方白出現在他的麵前,拉了他道:“走,喝酒去,兄弟。”
他苦笑:“我還有正事……”
“能有什麼正事?”東方白道,“不就是那小子麼。他官大有什麼了不起?充其量不過是瑞王爺身邊的一條狗——朱砂姑娘是怎樣的人物?人家的心思可清楚著呢,怎麼會看上他?”
朱砂姑娘?
朦朧中被東方白拖到一處雕梁畫棟的樓閣,臨大道而修,滿樓紅袖招。他們拾級而上,全然不顧老鴇厭惡的目光。
二樓走廊的儘頭正傳出悠揚的琴聲,房門敞開著,微風穿堂而過,輕紗帷幔飛舞如煙。朱砂就在那裡,席地而坐,身前一張琴,她且彈且歌:“休憔悴,當時千點寒梅淚。寒梅淚,少年心事,洞簫聲碎。持樽還擬花前醉,小爐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燈影,夢裡重會。”
“朱……砂……”他動情地喚道。
朱砂抬頭一笑,可眼裡滿是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