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再是夢境了,杜宇見到朱砂端著藥碗坐在自己的身旁。
“朱……”
一匙藥送到他的唇邊,不給他繼續說話的機會。
朱砂開口:“你放心,我不會毒死你的。你死了,我到哪裡去找宇文遲?”
杜宇咽下這口藥,無限的苦澀。他嗆著了,劇烈地咳嗽。
而朱砂絲毫也不理會,第二匙又灌了下來。杜宇不能喝,藥汁全灌進了他的鼻子裡。
朱砂冷笑:“但我也不會讓你好過。你折磨他,我就折磨你——要不你就放了他,要不你就殺了我,否則我有一分力氣,都要叫你難受。”
整碗藥兜頭潑了下來。
“哎呀,老爺……夫人……”小翠從外間跑進來,“這是……”她用帕子幫杜宇擦拭。
“太燙了,我手滑。”朱砂冷冷地拋下一句。
“燙?老爺有沒有傷著?”小翠驚慌地檢視杜宇的臉,“要不要找大夫……咦,不燙呀……”
可朱砂已經出去了。
杜宇擺了擺手,示意小翠扶他起來。
“老爺——”小翠閒不住嘴,“您又說錯什麼話得罪夫人了,惹她生這麼大氣?”
我什麼也沒說,杜宇心道,她隻是恨我。
“您彆怪我多嘴,老爺。”小翠說道,“您把夫人娶回家來,卻又扔下她一走就是五個月,回來以後,又對她冷冰冰的,好像不認識她似的——說句不知高下的話,我是夫人,我也要和您發脾氣哩。”
五個月……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杜宇愣愣地盯著敞開的大門。
小翠會錯了意,趕忙跑去關上。
“冷麼?老爺要添衣服?”她關切地問。
杜宇搖搖頭:“小翠,當是我真的忘了……夫人,她究竟是怎麼樣的人?”
“朱……不,杜夫人,原先是小婦人這裡最紅的姑娘。”老鴇滿麵笑容,這個地方叫胭脂園。“杜大人您在德慶十一年的時候頭一次遇上她,她選了京師花魁,而您剛好平了西疆的賊軍,騎了大馬經過朱雀大街——這就見著了。”
騎著馬……杜宇合眼細想,沒印象。而朱砂選上花魁這事倒有模糊的記憶:她穿著水紅色的衣裙,對那豔名毫不在乎,斜倚在花車上,閒翻著一卷書,有風拂過,書裡夾著的一張花箋飄然飛向遊行的人潮……
不錯。他想起來了,那一天,伸手捉住了花箋,上麵半闕《憶秦蛾》:“休憔悴,當時千點寒梅淚。寒梅淚,少年心事,洞簫聲碎……”
“持樽還擬花前醉,小爐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燈影,夢裡重會。”他低吟出下半闋。
“就是這幾句!”老鴇喜笑顏開,“原來是杜大人的手筆,難怪我那傻女兒——我是說杜夫人——當時接了那封信就傻了呢。這詩呀,她寫了很久也沒寫出那後一半來,果然是杜大人高才給她續的,她還以為——唉,我就說不會是宇文……”
老鴇突兀地住了口。
“宇文遲?”
“該死,該死。”老鴇高聲笑,“那是亂黨,不過杜大人要知道,咱們這裡打開大門做生意,他有銀子,總不能不給他進來。但他和杜夫人沒什麼的,唱個曲兒,喝杯酒而已。再說那光景還……”
還怎麼樣?
老鴇發覺自己越描越黑,決不肯再說下去。
杜宇盯著她,可不知怎麼的,心裡並不是十分渴望知道宇文遲和朱砂的事——那件事是一樁事實,是他所確定的,熟知的,相信的,但暫時想不起來的事實。
“老爺彆再給自己找麻煩了。”小翠隨行,打扮成一個童仆的模樣,“您娶了夫人,京城裡人人都羨慕萬分,那還是當今皇上親自賜的婚,您這還吃哪門子的飛醋呢?宇文什麼玩意兒的,給老爺您提鞋都不配。”
不,宇文遲……宇文遲……杜宇緊捏著拳頭,宇文遲是亂黨,朱砂是為了宇文遲……宇文遲究竟到哪裡去了?
“宇文遲是什麼樣子?”他問。記得這個名字,卻想不起容貌。
“就……就……就是個小白臉兒嘛……”老鴇支吾道,“天天來的客人那麼多,小婦人怎麼都記得?總之論模樣,論氣度,他是比不上杜大人您的。”
全是廢話。杜宇一拳砸向桌子——可憤怒也沒有用,忘記一切的人是他,怨不了老鴇——他緩緩地將手放下。
老鴇強露笑容,和小翠直使眼色。小翠撅著嘴輕聲道:“我家大人就這麼樣,眼裡容不下一粒沙子,尤其是對夫人——咦,你有客來了!”
大家都順著小翠所指看了過去,見門外站著一個五十多歲麵色陰沉的男子,身形魁偉,看來好似一尊鐵鑄的兵俑,雷打不動。
“黃……黃……”老鴇嚇得捂住了嘴,“黃元帥……”
“哼!”那男人輕輕咳嗽了一聲,跨了進來,道:“什麼黃元帥,人人都知道我是黃閻羅,你這樣叫我,我也不會把你怎麼樣!”
“那……那哪兒能啊……”老鴇擠出個笑容,“黃元帥素來都看不上小婦人的煙花樓閣,今兒大駕光臨,小婦人可喜得連話也不會說了……坐,快坐——您是找杜大人?”
老鴇不是傻瓜,杜宇心思雖混亂,但眼睛卻還靈光:黃元帥的呼吸都如同是在他的身邊織網,一絲一線,決不容許他就這樣自由自在地出門去——黃閻羅?
夢境裡的書冊翻開了一頁:“黃全,綽號黃閻羅,聖祖時率三百勇士夜襲蠻族,由一介小卒晉升為副將。德慶元年封大將軍,六年進大元帥,總領天下兵馬事。八年母憂請辭,十一年複還。為人不苟言笑,不好酒,不好色,不好財,不好賭,無妻無子。”
黃全。杜宇心底一種敬畏油然而生。
他就在杜宇的身邊坐了下來,兩手交疊放在矮幾上,手指相互穿插成一種奇怪的姿勢。
杜宇皺了皺眉頭,心中閃過一些混亂的畫麵:桌子,坐著兩個男人,一個是黃全,叉著手,還是一個是……
看不確,畫麵消失了。
黃全側目望著他。
“杜大人,”黃全低沉地聲音,顯出他每一句都經過了深思熟慮,“杜大人南方巡邊,又考察漕運,辛苦了。有何新鮮的見聞麼?”
沒有,杜宇心裡回答,張口,卻說道:“南方各部誠心臣服皇上,三個月內就會派使節前來朝貢,苗人還請皇上為太子挑選了一個苗族的側妃,從此永世交好……運河通暢,河堤穩固,百姓皆為皇上登基歡欣鼓舞,鹽、漕兩幫表示擁護皇上……年前水災的賑濟業已發放,家家安居,戶戶樂業……”
“哦?”黃全盯住他,用一雙禿鷲般的眼睛,“還有呢?”
還有?杜宇張著嘴,還有不知道了。
沉默。
老鴇不知何時已經溜出去了,連大門也關上。風月場中的人最曉得要躲避是非。
黃全用指節敲擊著桌麵,發出古怪的節奏:“杜大人果然是個君子,是個忠臣,見到什麼,給皇上的奏章裡就寫什麼,決無有半點隱瞞,黃某好生佩服。”邊說著,拱了拱手。
……好生佩服……果然是個君子……杜宇的心跳突然加速:……是個忠臣……決無有半點隱瞞……倘若他看穿我,我隻有殺了他!
殺了他!
莫名的驚恐,這殺意滲透進他每一寸經脈,下意識地去腰邊摸索:糟了,怎麼沒有帶劍?
戰栗,渾身僵直。
“杜——大——人——”黃全仿佛全不在意,“杜大人家有嬌妻,怎麼還跑到這花街柳巷來?不怕夫人知道了要動怒麼?”
“那黃元帥呢?”杜宇衝口而出反唇相譏,“我隻是一介江湖浪子,素來不羈。可黃元帥身為全軍士卒之表率,據說不好酒色,原來隻是浪得虛名而已。”
“你……”黃全的眉頭擰起了一個疙瘩,深陷的雙眸完全隱在眉弓的陰影之中,如同在曠野黑暗裡潛伏的野狼,定定地注視著對手:是獵物,或是獵人?
杜宇一動也不敢動。
“殺了他,你終有一天要殺了他的。”耳邊的聲音吩咐,“此人無法為我所用,隻能殺掉。得到時機,立刻殺掉。”
殺……他微微向前傾斜。
“老爺!”小翠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老爺做什麼呢?黃元帥說的沒錯。夫人已經不開心了,要是她知道奴婢帶您上這兒來,打死奴婢不要緊,要是和老爺您再鬨一場,那可就……”
杜宇未料一個丫鬟的力氣有這樣大——或者自己太虛弱了?隻一念之間,他想不起自己是要做什麼。
黃全掃了眼小翠。
淡淡無奇的眼神,杜宇什麼也解讀不出。
鑄鐵般的身影立了起來。
“告辭。”
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自己的劍,杜宇回到家裡時這樣想,未必要是自己記憶裡的那柄,隻要有劍,下一次見到黃全的時候,就不會心慌如此。
他坐在書房裡,彆人都不放心吩咐,隻叫小翠來做。
“可老爺要哪一柄呢?”小翠問道,“奴婢才來沒一年功夫。聽說老爺的功勞大,皇上賞賜了許多寶劍,都放在劍閣裡,老爺何不自己去挑一挑?”
劍閣?在哪裡?滿心茫然。
還好小翠善解人意,不需要杜宇吩咐,便提著燈籠在前引路。不多時即將杜宇帶到了花園深處,見有一池塘,假山石上題著“雲銷”,塘上九曲橋,欄杆題著“雨斷”,過橋便至池心小閣,燈火中照見對聯“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和園中其餘的題款一樣,都是旭草的。
是我所題?杜宇如今已沒心思煩擾這問題,推開閣門跨了進去,小翠跟著點燈——滿屋都是利劍。
“可見老爺功勞極大。”她道,“奴婢還是頭一次進來呢,真傻眼了。”
杜宇又何嘗不傻眼,他輕撫過一隻綠鏽斑斑的劍鞘,就著劍柄掂量掂量,很沉。
“重劍有古意……”若有若無的聲音,“大道無名,大音希聲,道法自然,不取巧。”
誰?杜宇回身望。除了小翠,一個人也沒有。
他定了定,放下了古劍,轉而端詳旁邊一柄短得出奇的小劍。
“劍短者,豪氣卻長,能臨危不亂,待對手近身方做一擊,常為江湖俠隱所用,有所謂‘短劍隱市塵,浩歌醉江樓’之美譽……有時想,倘若能攜短劍隱紅塵,未嘗不是人生一大樂事。”
是誰?杜宇再回頭。依然不見他人。
邊上是一柄劍鞘雪白的長劍,逾三尺半,柄上墜銀絲絛,瀟灑異常,杜宇心中一動:這似乎合他的脾性。
“人說‘長劍一杯酒,男兒方寸心’,這其實是書生意氣多一些。到頭來把欄杆拍遍了,劍還不出鞘,出鞘時也往往為錯了主人——它也許合適你,卻並不合適我。”
究竟是誰!杜宇感覺自己快被這聲音逼瘋了。究竟什麼劍合適你?他無聲地問。
“老爺,您看這柄怎麼樣?”小翠突然從後遞上劍來。
平凡無奇,舊,卻不似古董,不長不短三尺整,鞘上、柄上,全無花紋。
杜宇接過來看著:這是我的劍,還是誰的劍?
“心懷仁,得民心,三尺可定河山。心存私,逆民意,縱得天下利器,一朝也將覆亡。”
屏息一抽,劍光並不寒冷,亦不甚刺眼,從容靜切,恍如映在劍身上的臉,杜宇,喃喃道:“這……才……是……我……的……劍……”
離吞口處不遠,模糊地刻著“酬恩”二字,旭草。
“這是老爺的劍?老爺沒認錯吧!”小翠咕噥,“哪裡配得上老爺呀!”
“是我配不上這柄劍。”杜宇說道。
話仿佛一直就在他的嘴邊,說出來了,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把劍緊緊地摟在胸口,就有一種老友闊彆重逢的感覺。
小翠不解地望著他。
“是我的劍。”他道,“是杜宇的劍。”
出劍閣還不到二更時分。飄雪了,片片鑽進人的懷裡去,享受了刹那的溫存便再無影蹤——人世的際遇何嘗不是如此?杜宇合眼想:過去,有沒有一回,朱砂溫柔地靠在自己胸膛?她的發香猶縈繞在心間,可她的人已經……
唉!
歎也無用。他杜宇的整個前半生也好像這雪片一般,無處尋覓。
“老爺,天涼,身子要緊。”小翠提醒他,“還不歇著,回頭再著了風寒,又得躺幾天才上衙門去——朝廷少了您,可要翻天哪!”
嗬,朝廷。他苦笑一聲。也罷,無論是怎樣鬨成今天這個局麵,他至少還曉得自己叫作“杜宇”,身份至少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沒了前半生,後半生,老天爺至少還待他不薄吧!
舉步往回。
東邊的跨院裡傳出撕心裂肺的慘嚎。
“這是……”杜宇停下,“東方……白?”
小翠的眼睛眨了眨,有燈籠裡的火光在跳動:“老爺彆理會了,夫人不喜歡彆人管東方大爺的事呢。”
“他……”杜宇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他怎麼了?”
“病了。”小翠答道,“奴婢聽說,他被仇家下了毒,他……”仿佛猶豫了一下,這丫鬟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道:“奴婢聽說,他其實是個亂黨,夫人卻一定要把他留在家裡,不叫人管呢!”
亂黨?宇文遲?
……東方白一拳頭打在杜宇的臉上……
原來他是亂黨,和宇文遲是一夥的。那麼他的仇家就是杜宇這一邊的人,或者是杜宇自己?
雙眼一陣刺痛。
眩暈。
“老爺——”小翠從旁扶持。
“老爺——”又有幾名丫鬟在不遠處見禮。是朱砂帶著她們匆匆朝東方白那邊趕去。
朱砂隻當杜宇不存在,徑自走過他的麵前。杜宇亦不敢喚。錯身而過好遠了,朱砂才忽然停下了,扭身冷冷盯著杜宇道:“你專程在這裡等著看我的笑話吧?不錯,我又去醉晴樓找名冊了。我還是沒有找到。但是我總有一天要找到的。”
杜宇垂下頭:我若還有記憶,就幫你找了,他想,難道你要找的,是我夢裡那本寫著我自己名字的書?
全然不可理解。
“唉……”小翠也歎氣。
風吹滅了她的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