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對胡同口的後門開著一條小縫兒,燈光的映照下顯得無限的詭異。他走上前去,如多年來的千百個夜晚一般,推開了門。
一片枝椏重疊的臘梅樹林。
這道路有奇門盾甲的玄機,他心裡知道,走的是六十四卦的方位,按的是五行生克的次序……有人告訴過他。那麼口訣呢?口訣是什麼?想不起來。
索性再賭一把,既然已經來到了這裡。
他閉上眼,讓腿腳帶著自己信步向前,歸妹,既濟,或者無妄。兩手有時緊貼身側,有時環抱胸前——梅枝上有鈴鐺。他確定的知道。
沒有一點道理,他熟悉這裡,超過熟悉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家。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他已走出梅林,有幾座假山怪石嶙峋地擋在麵前。
假山那邊是池塘,池塘的下麵有……他古怪的記憶同他說話,通道就在假山裡……王爺說,他不喜歡囚禁犯人……囚禁不能使人歸心……靈恩世子說,不能為己所用的,儘快除掉……
慢著,杜宇打斷了自己的追思,要去的地方是擷芳園,在這裡胡思亂想有何用?
他四下裡觀望:然而,這裡的點點滴滴似乎在召喚著他,就如此退出去了,實在心有不甘。
便再多走兩步。他縱容自己的好奇心,繞過了假山去。但偏此時,身後響起了輕微的鈴聲。
一響而百響,園中頃刻金聲大作。
是誰?杜宇急急回身探望,見有模糊的人影在梅林裡倉皇地奔走。其間利器劃空的聲音,梅枝“喀嚓喀嚓”折斷。
……樹毀則陣勢變換,五行移,四象易,乾坤逆轉……士兵聞金聲而動,彈指可至……賊人必無逃生之法……
杜宇心裡大呼“不妙”,也顧不上考量林子裡的是何人,即按劍奔了回去,認準出口處的第一株梅樹,拔劍猛劈。
樹枝折斷,他踏前一步,仿佛擠入一條小徑——下一劍該劈何方?頭腦中念頭方起,早已手起劍落,將右前方的樹木砍毀,劍刃擦過枝頭的鈴鐺,響聲淒厲如鬼嚎——這感覺,記憶前所未有的清晰:在一個陰沉無月的雪夜,他曾經做過相同的事,一定要在重重的機關裡,救下那個鹵莽的……誰?倘若此人被捕,則自己的身份就可能暴露……誰?
……“我們中有個內鬼……他們說是你,我死也不信……”……那個誰?誰拍著他的肩頭?“到瑞王府的地牢去走一遭,把弟兄救出來……救出來問他們,誰出賣他們!”……怎麼也不能讓他救人……怎麼也要趕在他頭裡滅口……
天啊!杜宇心下大駭:果然我是什麼“內鬼”!我上一次來這裡是為了殺人?不,不,那我如何又回頭救人?救的什麼人?
而此刻想什麼都無關緊要,過去的事情已不能重演。
他橫劍當胸,往一枝伸展的梅枝上一格,接著側身一滑——已靠近那人影了——喝道:“站住!”
東方白,鋼刀抱在胸口:“杜宇,你這卑鄙小人,幸虧我沒讓朱砂姑娘跟我來!”
危急關頭解釋與質問都是枉然,杜宇不分辯,沉聲道:“你跟我來。”
東方白愣了愣:“跟你走?你當我是傻的麼?”
杜宇不多言,“呼”地一把扣住了他的脈門:“跟我來!”梅林外已見火光,士兵的腳步聲整齊劃一。
“姓杜的!”東方白掙紮,但掙不開,“有種就和老子單打獨鬥,專用這種牢什子的梅花陣害人算什麼英雄好漢?”
杜宇不理會,隻按照記憶裡的路線朝梅林的南邊飛奔。
東方白氣得破口大罵:“杜宇,就算我本事不如你,你不屑和我打,有種你把宇文遲放了,和他比試——”
宇文遲。
“在那邊!”士兵的火把一揮。
沒時間再糾纏了。杜宇牙一咬,猛然轉身一指戳在東方白的肩井穴上,將他整個人背在背上飛跑。路徑如同有無形的線牽引,熟悉萬分,沒多時,遠遠把士兵甩在了後麵。
東方白依然怒不可遏:“杜宇你玩的什麼把戲?宇文遲是不是關在這裡?你怕我被抓了就會見到他麼?你怕我會幫他逃出來?你……”
杜宇一言不發,已奔出梅林了,繞過池塘了,出了花園了——什麼地方有個院子,有邊門通針眼胡同?
想不起來。
瑞王府的士兵為什麼窮追不舍?好像記憶裡這些人應該不會對他動真格……做戲要做全套……做戲?
他下狠命咬了咬嘴唇,越是危急越是神遊萬裡。
糟了——那步道的儘頭怎麼也閃出了幾十支火把?
“杜大人,這邊!”忽然有個聲音喚。
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杜宇同東方白被稀裡糊塗推到了供桌的下麵,接著就聽見大門被撞開,桌圍子底下透進火光來。
“大膽!”這正是方才的那個聲音,一個女子,“誰讓你們進來的?”
“小的們追捕刺客。”士兵回答,“不知殿下在此……”
殿下?這是個什麼殿下,救了他?杜宇撐起身子從桌圍的縫隙裡看:那女子一身素服,背對著他,完全辨不出身份。
“佛堂清修之地,何來刺客?”女子斥道,“膽敢冒犯菩薩,還不立刻給我退下?”
士兵躊躇:“殿下,刺客分明朝這邊跑來,而且太子殿下交代了,這關乎亂黨的……”
“太子的事我不管。”女子道,“我的事,也不用他過問。佛祖在上,我說沒有刺客,就是沒有刺客。”
聲音不大,卻儼然有不可侵犯的威嚴。士兵們猶豫著,猶豫著,終於還是退出了門去。女子就立在門口,看著他們走遠,才掩上門,點起一星幽暗的蠟光。
“杜大人,東方大俠,可以出來了。”
素手纖纖揭起了桌圍,杜宇可看到這素服女子的容貌:同朱砂的嫵媚靈動不同,這女子秀麗端莊,沉靜恬淡,讓人感覺即使是千槍萬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際,她也能連頭發都不亂一絲。
是如此的美,高貴得另人不能逼視。但杜宇心裡沒有一點怦然——這和當日見到朱砂時截然不同。搜遍記憶的每一個角落,沒有絲毫關於此女子的點滴。
她為何出手相救?
東方白嘿嘿乾笑兩聲:“太子妃,未想到我的賤名連您都曉得,杜大人和太子大概時常提起我吧?”
太子妃?杜宇望著女子。
女子笑著搖搖頭:“東方大俠三次企圖刺殺皇上,七次企圖刺殺太子,通緝你的文榜發遍天下,我怎麼能不認識?”
東方白哼了一聲:“現在我落到了你們的手裡,要殺要剮,憑你處置。”
女子輕輕地歎氣,語調哀婉,神色悵然:“要殺要剮怎麼輪得到我?這世上的事情,有幾件是我能做主的呢?你們在此避一避,就走吧。”
“走?”東方白瞪大了眼睛,“太子妃,你要假仁假義,我可不會跟你客氣。”
“不用客氣。”女子淒然一笑,“這佛堂的後麵就有邊門通針眼胡同,待士兵一走遠,我就送你們出去。東方大俠若不信我,拿刀架著我當人質也無妨。”
一言說得東方白禁不住愣了,狐疑地端詳著女子的臉,可女子隻是深深地望著杜宇,神情淒楚,仿佛心底有無窮的委屈,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杜宇不得不轉開頭去。
東方白道:“太子妃,你要真的這麼大方,不如讓我挾持你把地牢劫了吧。”
女子淡淡瞥了他一眼:“東方大俠是聽了太子的消息才來劫牢的吧?那牢是給東方大俠預備的,其他的人,一個也沒有。”
東方白一愕:“你……你說什麼?怎麼可能一個都沒有?”
“若是有人,還會請東方大俠來嗎?”女子冷淡,“太子的個性,連釣魚都舍不得讓魚吃魚餌。”
“這混帳!”東方白啐了一口,又問,“那敢問太子妃,你知不知道宇文遲被關在哪裡?”
“宇文遲?”女子的語氣裡驀然加入了一絲嘲諷,“全天下都關進去了,也關不進宇文遲去。”
“說……說什麼?”東方白抓著腦袋,困惑。
女子卻並不再理會他了,再次用那種淒楚哀怨的神情望著杜宇。“你……好嗎?”她問。這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但聲音哽咽。
我好嗎?杜宇滿懷的疑問:難道我和她曾相識?而照她說,所謂“太子的消息”那這裡就是“擷芳園”了?可這裡分明是瑞王府……難道是記錯了?
“擷芳?”他喃喃出聲。
女子的眼中閃現點點淚花,幽幽吟道:“兩兩自依依,南園煙露微。住時須並住,飛處要交飛。草淺憂驚吹,花殘惜晚暉。長交擷芳女,夜夢……夜夢遠人歸。”
她是想起了什麼?她的身世?她的遭遇?明顯的,她在期待著杜宇的共鳴,可是杜宇茫然,除了一些些憐惜,再無其他。
女子的眼淚終於還是沒有落下來。或許是因為悲傷得太久了,害怕淚水被用儘,到了真正絕望時將難以號啕,是以格外的珍惜。她給出一個令人心碎的笑容,靜靜地在蒲團上跪下,不再說話。
長街黑暗,冷風如刀。
杜宇和東方白沉默地並肩而行。甚至沒有眼神的交流——不過杜宇能感覺得出,東方白體內積蓄著憤恨與斥責,也許在下一個時刻就會爆發。
假如有一天必須跟他交手,結果會是如何?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隻是一句謊話,還是自己已經撒謊撒到了辨彆不出真假的地步?
某處的民宅裡傳來犬吠,在街巷中回蕩仿佛狼嚎。
杜宇不禁打了個冷戰,恰此時,看到東方白一甩胳膊,將刀扛在了肩上,那赳赳的神氣,好像隨時準備為朋友一諾而獨行萬裡,哪怕千鈞重擔,刀山火海,再所不辭。
他救過我的命。杜宇心裡忽然有這麼一個堅定的想法——東方白救過我的命。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便是為了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能加害他。
可是東方白的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假如他知道一切,那麼……
杜宇苦笑:東方白大約就是因為知道了一切,所以才把自己當了仇人一般。可惜,自己卻把一切都忘記了。
想問,但是知道東方白必不會說。
走回杜府,什麼也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