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同一場夢,白日便消失,京師……(1 / 2)

消失 竊書女子 9303 字 8個月前

如同一場夢,白日便消失,京師裡似乎沒人知道夜闖擷芳園的事——太子未如杜宇所料那般登門興師問罪,朱砂和東方白也都隻字不提,杜宇有心問小翠,但轉念一想: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者自己真是發夢了吧!

他躺在床上“安心養病”,不時地接到宮裡送來的補藥、點心、衣服,以及佛像等各種小玩意兒,胡太醫亦常來請脈,一給他用針,他就昏昏沉沉的,然而身體的氣悶、酸乏的確逐漸消失了。胡太醫說:“杜大人年輕,身體底子好,沒多久就能康複了。”

他心想,是麼?除了對過去全無記憶之外!

轉眼到了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

天竺進貢了一頭白象,能為彩球之戲。崇化帝設宴禦花園,與群臣同賞。杜宇作為天子第一信臣,賜坐在禦案之右,靈恩太子屈居左席——他身邊坐著太子妃,一身雪緞禮服,金絲堆繡的鳳凰展翅欲飛。不過麵色卻顯得蒼白,雪緞尚有光輝,而她的臉頰卻像是沒有上過釉的白瓷,空寂茫然。

杜宇心頭一震:可不就是當夜出手相救的神秘女子麼?竟然真的是太子妃,竟然自己真的不是做夢!他揉揉眼,確信不是幻覺——女子滿麵的悵惘讓他不忍心細看。

然而自己身邊的朱砂就忍心看了麼?一品誥命夫人,大紅緞子繡黑牡丹,漆黑的頭發挽成一個堆雲髻,鬢邊一朵火紅的山茶,是從南疆快馬加鞭運來的。她全副豔麗的妝容,可骨子裡隻透出冷氣。杜宇自覺仿佛坐在一把寒鐵利劍之側——劍已出鞘,隻等取他的性命。

天冷,刺骨,心更冷。

從杜宇右側再數下去,官員按品級而坐。都是朝會上見過麵的,杜宇想不起來他們的名字——有一個座是空著的,據說黃全有事耽擱了,還未到。

從靈恩太子左邊數過去,皇親國戚依爵位高低而坐。大部分都露出戰戰兢兢的勉強笑容,惟有靈恩身邊的一位垂頭看著案上的空碟子,若有所思,但又仿佛神遊天外。

這就是敬逸侯。方才太子好像故意要叫杜宇跟他寒暄似的,入席時繞路前來介紹。但是杜宇不認識他,也許有過模糊的印象吧,但是……唉!

江南來的絲竹班子演了一陣雅樂,北地鐘鼓之音又熱鬨地響起,彩衣宮娥偏偏起舞,遙遙扶疏樹影之間一隊異域裝束的仆役引著通體蠟白的龐然大物過來了。

靈恩道:“父王,天竺人說,純白巨象世屬罕見,乃天降吉祥之兆,父王今得此白象,天下歸心,四海生平,兒臣願父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崇化帝並不為此逢迎之言所動,略略點了點頭,道:“什麼白蛇白象,無非是些罕見的畜生罷了,天下歸心,四海生平哪是嘴上說出來的?這白象能玩什麼把戲,你快叫他們耍給朕和眾親貴大臣們看看。”

靈恩道:“兒臣遵旨。”因招了招手,便有人抬上一隻彩球來。

杜宇先沒在意,聽到當端莊冷淡的太子妃“呀”地一聲驚呼,才發覺那球原來是一個人,雙手環抱膝頭,腦袋被壓在肚腹之上,穿著五彩錦衣,外麵更攏了一張金光閃閃的網,結點上墜有燦燦銀鈴,仆役們抬著一顛一簸行來,叮當不已——可看到此情景時,誰也不覺得鈴聲悅耳,反有毛骨悚然之感。

崇化帝皺著眉頭:“靈恩,你搞的什麼鬼?”

靈恩道:“回父王的話,這位彩衣人實是一位奇士。他渾身筋骨奇軟無比,更有縮骨之術,鐐銬枷鎖都困他不住。今日他特地扮成彩球,給父王和諸位親貴大臣助興呢。”

崇化帝狐疑地:“有這種人?”

靈恩道:“兒臣豈敢信口開河?”一壁示意仆役們放下“彩球”,引逗白象開始表演,一壁道:“父王操勞朝政,自然不關心這些奇聞逸事。杜大人在外麵奔波得多,見多識廣,一定聽說過這個人了——琅山張良棟,未知杜大人曉得否?”

杜宇茫然:出口否認,太子必然不信。況且自己真的不認識“琅山張良棟”麼?不能確定。他低頭飲酒,不作聲。

靈恩倒也不逼他,笑笑轉回了頭去。

白象抬起巨蹄,象鼻朝天一甩,似乎是向崇化帝行了個禮,接著往那彩球上一拱,張良棟就嘰哩軲轆朝崇化帝跟前滾了過來。兩邊的侍衛急忙搶步上前,可白象鼻子一卷,張良棟又滾了回去。眾大臣發出有驚無險的一聲歎,而杜宇分明地聽見,朱砂充滿厭惡的冷笑。

白象抬蹄將張良棟輕輕壓在腳下,大腦袋左右晃動,長鼻砸在地上啪啪作響。

崇化帝問靈恩道:“這又是玩的什麼?”

靈恩道:“白象知道父王一向賞罰分明,是要向父王討賞!”

崇化帝瞪了他一眼:“你淨做些不知所謂的事情。”但是又不想掃了大家的興致,就拿案上的香蕉擲了過去。

白象鼻子一卷,輕鬆送入口中,戛戛而呼,好像開懷大笑。

“父王您看——”太子適時道,“這白象是在向您謝賞呢!”

崇化帝看到這麼巨大的畜生做出如此憨態可拘的模樣,禁不住笑了,道:“還真有點兒像,你們看呢?”

少數人垂首不答,多數則是爭先恐後地讚同,紛紛拿起案頭果蔬朝白象丟了過去。杜宇怔怔望著,想起從前有一次見到過犯人遊街,老百姓用爛白菜、臭雞蛋沿途打砸……他心裡很痛,他覺得有莫大的冤屈,他想要報複……有人說:“總有一天為你家平反,看著吧,你要信我……小鬼!”

身子一顫。“小鬼”。他側頭去看崇化帝——比起某年某月的初遇,這人明顯的老了,但是因為多年來時時相見,竟不察覺……

“人人都賞那畜生,你怎麼不賞?”朱砂滿是嘲諷的聲音把他從遙遠的思慮中拉回來,雖然很輕,但足以刺傷人:“你不覺得你和它是一樣的麼?”

我甚至還不如它!杜宇苦笑。

敬逸侯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拈著一枚小小的青果:“人說‘知足常樂’,若是都能似這畜生一般,倒好了。”他把青果拋到白象麵前,白象卻視而不見,兩隻前蹄輪流踢著“彩球”,繞場而行。

靈恩嗬嗬笑道:“都說敬逸侯深諳佛理,說出來的話果然不同尋常——杜大人,難怪人家叫你給敬逸侯換個暖和點兒的宅子你說沒必要,原來敬逸侯‘知足常樂’呀!您對他可真了解!”

杜宇低頭看著金爵。皇宮裡的飲宴似乎故意要用這種奇怪的酒,怎麼喝也喝不醉,為了不讓人失態,也為了不讓人逃避話題?他真想找些烈酒來,燒疼喉嚨的那種也無所謂——就像夢裡和東方白對飲的那一種。

“我們杜大人了解什麼?”朱砂冷笑,“至於‘知足常樂’他就更不曉得了,知足常樂的人,怎麼會坐上他現在的位子呢?”

話裡的刺兒太明顯,連崇化帝也皺起了眉頭:“杜夫人倒識得玩笑——不過,話又說回來,天下的許多事,其實不該知足,比方做學問的,做手藝的,當精益求精,而治理天下的,一旦知足也就容易不思進取,耽於逸樂了。”

“治理天下的,不知足就謀反了!”一個悶悶的聲音,陰陽怪氣地傳來。

席間諸人麵色都為之一變,麵麵相覷之際,靈恩太子已經叫道:“快護架,有刺客!”

侍衛們聞訊,紛紛從四周圍攏,刺客的蹤影卻仍不可見,隻有悶悶的笑聲接連傳來:“一個人如果沒做虧心事,心裡沒鬼,何必成天擔心彆人刺殺他?人心不足蛇吞象,總有一天要遭到報應的!”

侍衛嚴陣以待。那聲音哈哈大笑:“一個人做了天理難容的事情,自然會惶惶不可終日。你叫這些侍衛來保護你,怎知道他們中沒有想取你狗頭的?”

一語落下,侍衛中登時有了些混亂,各人都前後左右地亂看著,不知此人所指是誰。

那聲音又大笑三下:“不用看彆人,先看看自己的良心。先帝有哪點薄待了你們,你們要為這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賣命?”

“胡言亂語!”靈恩親自拔劍護到了崇化帝身側,“你們這些才是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說時,目光瞥向杜宇。

杜宇並不意外,暗暗苦笑:以他天子第一信臣的身份,他應該去護駕才對,而他……不覺一驚:在何時,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業已持劍擋在眾人之前,對於架勢,對於警覺,他有種遙遠的熟悉。

他擅長發覺細微的破綻。能聽聲辨位,而目光又犀利如獵鷹。那笑聲再次傳來時,他聽出銀鈴的脆響。是那個五彩人球在發話。長劍一晃,寒光指明方向。

這回靈恩笑了起來:“張良棟,你死到臨頭居然還在這裡妖言惑眾。你如今這個樣子,還想對父皇不利麼?還是你有什麼同黨想裡應外和呢?”

杜宇曉得這一句多半又是針對自己的,索性轉頭回避,可卻正對上太子妃千言萬語欲說還止的目光。

崇化帝沉聲責備:“靈恩,你究竟玩什麼把戲?這個張良棟到底是何人?”

靈恩收劍上前,稟報道:“這人實際是孩兒抓獲的亂黨……”

“胡鬨!”崇化帝斥道,“既是亂黨,何以你先前又說他自願表演?你把人犯帶到朕的宴會上來,就未想過後果麼?”

“兒臣是想……”靈恩隻說了半截話,突然打住了,走到人球張良棟的身邊,狠狠踢了一腳,道:“兒臣其實已叫人把他的手筋腳筋全挑斷了,他不過是嘴上圖個痛快,使不出什麼花樣。兒臣先也吩咐要把他的舌頭也割掉,或許是辦事的人忘了……”

“混帳!”崇化帝怒斥,“即便是亂黨,即便是判了死刑,也還是個人,怎麼能讓你隨便當成玩物?”

靈恩低下了頭:“兒臣,知錯了。這就把他押回牢裡去。”說著,收了劍走到前麵去吩咐馴象的仆役。

然而,仿佛言語不通的緣故,那仆役不甚明白。靈恩比手劃腳了半天,他才終於點了點頭,招呼同伴收拾樂器和各種雜耍用物。他用天竺話嘰裡呱啦地嚷,他的同伴也用天竺話嘰裡呱啦地答應,似乎是抱怨,是掃興,杜宇自然聽不懂,但不知怎的,看著些人的神情,他總覺得有些不妥。

一種鋒利的殺意,再怎麼妖嬈的異域音樂也不能掩飾。

莫非這個張良棟還有厲害的後著?杜宇不敢懈怠,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五彩人球。而此時,卻有另一件斑斕的事物劃空飛過。他一驚:暗器!急忙縱身攔截,可揮劍斬落時,才發現不過是個竹篾子編的花球而已——秦樓楚館的花魁出來拋繡球,多半都是拋的這一種。

朱砂!他的眼前驀然一黑,好像是看到一個流螢飛舞的七夕之夜,人頭攢動的花街柳巷,青樓臨大道,無數美人憑欄,纖纖玉手拋下,繡球異彩紛呈,五陵年少,足風流,爭先恐後……一切都是蠢蠢的,鼓蕩著欲望,惟獨朱砂沒有動,靜靜站著,直到夜深人靜,鴛鴦結對離去,這才淺淺一笑,把繡球脫手拋出——是拋給他的,他知道。本可以淩空躍起,擁入懷中,但他偏偏不,偏偏選擇等,大概也是想和她開個玩笑吧。可不料,夜風起了,繡球輕飄飄,倏忽就飛到了他的身後。他歉然,忙回身去揀,不想已被彆人拾去。那人的身上有種被壓抑得化不開的悲哀,把繡球還給了他。他道謝。看到那人的臉——啊,這……這不就是他自己麼?

不禁駭異!

更忽聽“喲”的一聲呼,轉身看時,不知哪裡又飛來一隻繡球,正朝崇化帝飛了過去,不過有個侍衛眼明手快,一腳將其踢開。結果不偏不倚正打在了敬逸侯的頭上。而旁人還不及問一句“打傷了沒”,隻聽“戛”的一呼,白象抬前蹄而立,長鼻高高甩上半空,接著,直向敬逸侯抽了下來。

四周的人連同侍衛在內,無不驚惶躲閃。敬逸侯則仿佛是被震住了,動也不能動。眼看著象鼻抽將下去,他就要腦漿迸裂而死,唯見白色的身影一閃,太子妃全力衝到進前,雙手把他一拉,脫離了險境。

大約用力太猛的緣故,兩個人都跌倒在地。而那白象一擊不中,跟著又抬起巨蹄踩了下來。侍衛們才也意識到了失職,紛紛擁上前去“保護太子妃”,但對敬逸侯卻不理會,任由他被白象追著滿場打滾。

說時遲,那時快,又有一條紅色的影子闖到了圈裡——是朱砂,手持一把短劍,朝白象的巨蹄直刺。

危險!杜宇振臂一撲,推開朱砂,看準白象動勢,挺劍刺入象口之中。

白象吃疼,“戛戛”亂鳴,倒不再去追敬逸侯了,隻把一顆碩大的頭顱左右亂擺,長鼻“啪啪啪”把桌幾都掀翻了,而象牙則直朝杜宇身上刺。

杜宇的身手,對這點危險還可應付自如。可是見到才被自己推離險境的朱砂又轉回來攙扶敬逸侯,他決不能袖手。抵擋白象,衛護朱砂跟敬逸侯,自保,三者不能兼顧,他不由得忙亂起來。

崇化帝和一眾皇親國戚、文武官員已經被撤到了池塘對麵,水上隻有九曲橋連接,料那白象一時半會兒也過不得水去。崇化帝在那邊怒喝道:“那畜生已經瘋了,還不把他就地格殺,保護杜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