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都稱“得令”,弓弩手也集結而來,可是,一則白象皮糙肉厚不懼箭矢,二則杜宇、朱砂和敬逸侯三人尚在戰團之中,放箭難免誤傷,弓弩手們利箭在弦卻隻是觀望。如此相持了沒多一刻功夫,杜宇已漸漸力氣不濟。
耳鼓滿是轟鳴之聲,眼前的景象也全都模糊。仿佛他的敵手不是白象,而是好些手持刀劍的人,身邊的人也不是朱砂和敬逸侯,是一個才隻十五、六歲的少女,釵環散亂,滿麵驚惶。他拚命砍殺,兩臂酸痛麻木,眼見著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朝自己當頭砍下,心知要躲,可腿腳已不聽使喚。少女便飛撲上來推開了他。他看到血,從少女的身上噴湧而出。“姐姐!”他叫。少女死死抱住那個行凶的人,對他道:“弟弟,你快走……快走!”
不!不!他撕心裂肺地喊。
“不!不!”
白象碗口粗的長鼻衝他兜頭抽下。而在他看來,隻是一柄殺人的刀。“姐姐……”他喃喃地,可心裡反複一個堅決的聲音:我要保護姐姐!我要保護姐姐!
他也不記得身邊其實是朱砂和敬逸侯了,隻全力將兩人一推——恰巧他們正退在池塘邊,隻聽“咕咚”“咕咚”兩聲,朱砂和敬逸侯先後跌落水中,堪堪脫離險境。
杜宇自挺劍擋開象鼻。白象惱羞成怒,嘶叫一聲,又用獠牙朝杜宇刺來。
杜宇隻得就地一滾,閃開旁邊。正這當兒,聽得九曲橋那邊陣陣驚呼:“太子妃!太子妃殿下,危險!”他用餘光一瞥,隻見白色的身影正從那彎彎曲曲的橋上朝自己這邊跑來,懷裡還抱著一把長劍,快到近前時,太子妃把劍脫手拋出:“杜大人,接住,刺它的嘴!”
杜宇不及細想,看那劍飛過來了,白亮如電,還隱隱有些青磷磷的光,他接住,翻手一擲,不偏不倚正釘在白象的口中。
白象先是厲聲慘呼,接著忽然渾身抽搐。杜宇還不及驚訝,這龐然大物已經“轟隆”一聲躺倒在地。鼻子還最後抽動著拍了幾下,便再也不動了。
杜宇身上一鬆勁,眼前發黑,也失去了知覺。
到他醒過來的時候,自然已回到了家中。房裡暖洋洋的,有夢甜香的味道。丫鬟小翠靠在桌邊打瞌睡。
他撐起身子來,疑心自己又發了一場夢,不過臉頰上一陣火辣辣地疼,伸手摸摸,知道是擦傷,才確信皇宮裡一切都是真的。
小翠的頭猛一沉,撞到桌子上了,她“哎喲”叫了一聲,拿手揉著,也清醒了過來,看到杜宇,急忙問:“老爺,好些了沒?是想吃點心呢,還是想吃藥?”
“隨便吧。”杜宇道,又問:“夫人呢?”
“睡下啦。”小翠回答,“吃了胡太醫的藥,就犯困,不過說是發一身汗就好了。”
“什麼?”杜宇不明白。
小翠“哧”地笑了:“叫老爺給丟進禦花園的池塘裡,能不著涼麼?老爺您的記性呀,真是,奴婢都不知道怎麼才好。不過謝天謝地老爺您在緊要關頭沒把武功給忘記,要不然,這幾千斤重的大象,誰能製服得了?”
杜宇苦笑一下,白日的細節變得清晰起來:是啊,那麼多的招式,他想也不想就使出來了。那晚在擷芳園也是一樣。他似乎大半輩子就在刀光劍影裡生活。
小翠還叨叨地講下去:“宮裡人把老爺和夫人送回來的時候,奴婢的魂也嚇沒了半條。聽說是亂黨混進了天竺雜耍班子裡,要行刺皇上,老爺您舍身救駕。哎喲喲,這幫亂黨,可真了不得!”
行刺皇上?杜宇搖搖頭,若是白象突然發狂,談不上刺殺誰;若是訓練有素來取人性命,那麼這猛獸最先攻擊的是敬逸侯——啊,那個彩球,不是打在了敬逸侯的身上麼?白象莫非是見彩球而動?如此說來,那彩球最初的確是飛向崇化帝的,隻是被侍衛踢到了敬逸侯的身上。那麼,這群人果然是來刺殺皇上的?
小翠道:“奴婢就是不明白,亂黨不是都叫太子抓得差不多了麼?太子又兼任領侍衛內大臣,這宮裡禁衛森嚴得很,奴婢聽說,連蒼蠅都飛不到皇上跟前兒,今天,怎麼太子找來的班子竟混進了亂黨呢?”
我又怎麼明白?杜宇苦笑。
小翠道:“不過老天保佑,老爺和夫人都沒事兒。奴婢隻往好處想——老爺您這次護駕有功,又該加官進爵了吧?”
杜宇歎了口氣:護駕?他哪裡是護駕?他也不是為了保護敬逸侯。他是看到朱砂遇險,就身不由己撲了上去——刀山火海,隻要是為了她——而她,竟然這樣恨他。
“夫人……夫人還好吧?”他問。
“撲,”小翠笑,“老爺,奴婢剛才不是才跟您說過?夫人吃了藥,睡下了,胡太醫說,發一身汗,明天就好。倒是老爺您自己,滿身的傷,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好呢!您對夫人的這份心呀——夫人她再有什麼氣,早晚也明白您。”
杜宇笑笑,希望有這麼一天。
小翠殷勤乖巧,從小爐子上取了銀耳粥來,喂杜宇吃了,邊喂邊道:“對了,奴婢還聽說呀,太子妃在緊要關頭扔給老爺一把劍。哎呀呀,奴婢素來隻聽人講太子妃吃齋念佛,對人和藹平易,可不知道她竟是個女中豪傑。要是換了奴婢,見到那麼大一頭瘋畜生,早就嚇死了。”
不錯。太子妃,是她救了他——那柄劍應該是有毒的——那緊急的關頭,這樣一個弱女子是怎麼想起用毒劍的?毒藥又是從何而來?疑問一個接一個浮上心頭,猜不出,想不透——更還有,這是她第二次救他了,究竟為了什麼?
小翠依然不住口:“奴婢聽人講,太子妃是親貴女眷中的第一美女,奴婢就沒福氣見到。老爺您見過,是不是真的像觀音菩薩似的漂亮?”
“這……” 當夜佛堂之中,一切恍然如夢,可她淒楚的神情,幾番欲言又止的態度,經今日一役,就如大雪過後明淨的夜,寂然,但清楚。至於容貌,在杜宇的心目中,沒有人可以和朱砂比的。
小翠也知道問話造次了,吐了吐舌頭道:“奴婢該打。老爺心裡就隻有夫人一個。太子妃她就是神仙呢,老爺也看不進心裡去。哎呀,奴婢還聽說,太子妃當年是西京出了名的大才女呢,有個綽號叫‘女學士’!”
“是麼?”杜宇對這個女子的好奇其實隻有一點——她究竟為什麼要救他?杜宇想,莫非我也是認識她的,隻是忘記了?
小翠的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上:“奴婢家在西京的鄉下。太祖皇帝在西京建了攻玉閣,裡麵有幾萬本書,奴婢曾經從門前經過——好大一片園子,裡麵得有多少書?嘖嘖,就是大學士也看不完吧?太子妃卻把裡麵的書都看了個遍呢!”
“哦。”杜宇淡淡的。
“奴婢知道,太子妃是先崇文殿紀大學士的女兒。聽說紀大學士做文章想都不用想,提筆就來,還編了一套叫什麼《曆朝文選》的,奴婢住在鄉下的時候,村裡的的讀書人都說,誰要是能把《曆朝文選》讀熟了,一準就能考個狀元。可惜奴婢不識幾個大字,不然也想拿來看看呢。”
杜宇靜靜的。《曆朝文選》?崇文殿紀大學士?夢裡的書冊翻開一頁:紀緗,字獻芹,聖祖景泰三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六年,擢督察院都禦史,八年,為河洛兩道道台,領西京事,十二年,母憂辭,十五年,升戶部侍郎,授崇文殿學士,累進戶部尚書。二十七年,以病辭,二十八年,複還,三十五年,再以病辭,居西京,掌攻玉閣,編纂《曆朝文選》……此外還寫了些批注,都在夾縫之中,字很小,在記憶裡如何努力也看不清楚。他拚命回憶,拚命回憶,那些小字旋轉起來,連成一片,一個鮮紅的“叉”。
啊?杜宇駭異。
“該打,該打!”小翠道,“奴婢光顧著自己絮絮叨叨,也不管老爺您愛不愛聽——其實,奴婢有句正經話要講的——太子妃幫了老爺,可是聽胡太醫說,太子妃自個兒也傷了好幾處,老爺是不是要去看望看望她?”
什麼?杜宇一愕:這是什麼規矩?親貴女眷應該是女眷去探望吧?
小翠見他的表情,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阿唷,奴婢又說錯話了。奴婢其實是自己仰慕太子妃,想老爺帶奴婢去見識見識,忘了這事應該是夫人來做的。奴婢該打。”邊說著,又打了自己兩巴掌。
“算了。”杜宇淡淡道:奇怪,是因為自己對太子妃是掌故太沒興趣,還是因為小翠真的對太子妃十分崇拜是以說得不停,杜宇總隱隱覺得這丫頭有些反常,好像是故意引著自己談論這神秘的太子妃。
“算了。”他又說,這次是對自己——做什麼覺得彆人反常?其實忘記了一切,渾渾噩噩的那個,是自己。最反常的一個。
小翠放下了粥碗把溫在一旁的藥拿給杜宇。
杜宇嘗了一口,腥苦無比。
小翠哄小孩似的道:“胡太醫說了,良藥苦口,老爺要是自己不肯喝,奴婢隻好捏著您的鼻子灌下去啦。”
“你這丫頭……”杜宇難得感到一些輕鬆溫情。但心裡忽如電光一閃:你這丫頭……銀杏園林,白牆黑瓦的房舍,有個少女靈巧如貓,咯咯嬌笑:“不這樣,你怎麼會乖乖吃藥呢?沒想到你這麼大一個人了,還怕苦!”
那少女是小翠麼?他盯著麵前年輕嬌俏的臉孔,彎彎的柳葉眉,靈活的杏子眼,嘴唇像快活的月牙兒——嘴角有顆美人痣……記憶裡的那個人,有沒有痣?仔細回想,用儘全力……有……沒有……
“小安?”他喚一句。
小翠瞪著他:“老爺……您……您……”
“小安?”他又喃喃地喚——小安是誰?笑容溫暖得好像等你回家的那盞燈,然頃刻化作一團血霧。
“啊!”他猶如胸口被人重擊,記憶被生生切斷。
“老爺?老爺?您怎麼了?”小翠驚惶地扶住他。
“我……我……”心頭鬱積著一股力量,迅速地躥到四肢,不發不快。感覺手指不受控製地勾起,抽搐,想要撕扯,隨便什麼東西……
“不!不!”他命令自己,抑製自己但是手臂已經劇烈地顫動起來,既而演變成揮舞,就要向小翠的咽喉抓下。
“呀!”小翠尖叫一聲。
“你快走!”杜宇命令他,“快!我……我……”他的整個人已經從床上彈了起來,手一揮,扯下一幅帳幕。
小翠後退,撞在桌子上。他飛撲上去,沒抓著她,但撞翻了桌子。
“你快走!”他還命令小翠。
“是……是……”小翠仿佛是嚇傻了,答應著,腿腳卻不移動。
杜宇覺得全身的經絡都要斷裂,用儘全力使左手抓住了右手,滾倒在地。他是和自己鬥爭,這種痛苦,是因為永遠也分不出輸贏。值不值得?這樣值不值得?他想,好像已經這樣問了自己千百次——值不值得?一邊是夙願得償,卻萬劫不複,一邊是撥亂反正,卻功虧一簣……
“你有兩個選擇。”天翻地覆,那個聲音冷冷,帶著黑暗,“選擇消失,或者繼續痛苦。”
選擇?選擇?他已經痛苦得什麼也不能想。再說,兩個選擇,結果有什麼不同嗎?
那個聲音便消失了,滿耳隻剩自己的哀號。
連外麵的世界好像也要回應他——是幻,是真,遠遠的,也傳來嚎叫聲。
他繼續翻滾著,翻滾著。
眉心微微一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