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昨兒晚上東方大爺又鬨了一夜……(1 / 2)

消失 竊書女子 12203 字 8個月前

“昨兒晚上東方大爺又鬨了一夜。”小翠說。

杜宇睡眼朦朧,看見晨光從窗戶透進來,微微的紅色,無比寧謐。桌、幾、椅、榻、博古架、花瓶、香爐、字畫、盆景……完好無損。

怎麼會?他看著小翠。

這前夜差點兒沒喪命在他手下的少女,沒有一點驚慌,笑得活潑頑皮。

“老爺清醒了沒?胡太醫的藥真是厲害。夫人喝了就犯困,睡了一夜沒起——平日裡東方大爺一折騰,夫人包準要過去,昨晚硬是太太平平睡了一夜,老爺您吃了胡太醫的藥也是,睡得連身都沒翻一個——我在這兒盹著了,每次睜眼,您都是一個姿勢。”

是麼?杜宇愣愣的,莫非我是做夢?做噩夢?那麼白象的事呢?

沒等他問,小翠自己先說道:“奴婢聽說,亂黨混進了天竺雜耍班子裡,要行刺皇上,老爺和夫人都舍身救駕。宮裡人把你們送回來的時候,奴婢的魂也嚇沒了半條。”

這話似乎前夜裡也聽過。

“小翠——”

“哎?”

想問,究竟哪一些是夢,哪一些是真,此刻是睡著,還是醒著,但開了口,卻又想:倘若此刻是在夢裡,問了又有何用?便搖搖頭:“沒什麼。”

小翠撅著嘴:“老爺您這個人哪,說話老是說一半。你們當主子的沒所謂,可苦了咱們當奴才的,誰能揣摩透你們的心思呢?”

杜宇隻是苦笑。

小翠在他床邊把腰一叉:“老爺,卯時都快過儘了,您再不起身就趕不及了。”

什麼?杜宇詫異地:趕不及什麼?今天有安排麼?

小翠瞪著他,好像瞪一個頑皮不長進的孩子:“老爺,您自己說的,要去拜望黃元帥,然後要去看太子妃,睡一覺就忘了呀?”

我說過這樣的話?什麼時候說的?

小翠道:“拜望黃元帥的事是您自個兒寫在日誌裡的,半個月前就寫下了。看望太子妃是您昨兒從宮裡回來交代看門小路子告訴奴婢的——日誌就在這裡了,奴婢可以拿來給您看。小路子,要不要奴婢找他來跟您對質呀?”

杜宇怔怔的:“我……我要去見黃全……做什麼?”

小翠撇著嘴:“你們大老爺們的事,奴婢怎麼曉得?”邊說著,還真把幾上的一本日誌拿了過來,翻開給杜宇看,上麵果然寫著“二月初三,黃全”,筆跡與其他頁上的相同,想來是自己寫的了——除非其他頁上的也不是自己寫的。誰知道。

“那……我要去見太子妃……做什麼?”

小翠還是那副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老爺,您是吩咐小路子的,奴婢怎麼知道?奴婢先還問小路子,哪有朝廷大臣去見親貴女眷的?小路子說,太子妃在危急關頭拋了把劍給老爺,是老爺是救命恩人,所以老爺要去謝謝她——這是老爺的原話還是小路子自個兒編的,我看,還是把他找來對質吧。”

“不……不用了。”杜宇搖搖頭——多半是他說過這樣的話吧……沮喪、挫敗……他為什麼忘記了一切?怎樣才能想起一切?黃全……為什麼念及這個人,心裡就會產生緊張和恐懼?

小翠歎了口氣,不再和他爭論了,拿了袍褂來伺候他穿上,又從小爐子上端來一早就溫著的粥,喂他吃了,複又遞上藥,猶如苦膽。

胡太醫說了,良藥苦口,老爺要是自己不肯喝,奴婢隻好捏著您的鼻子灌下去啦。

她是不是要說這樣一句話?

杜宇等待。然而小翠什麼也沒講。藥喝完了,取鬥篷來,伺候他出門去。

到黃全府,天氣還冷,大門的簷下掛著老長的冰淩。

杜宇從轎簾裡看到,心中胡思亂想:要是這冰錐砸下來,把他釘死當場,那真一了百了!

可轎子卻不在大門前停,繞到了邊上的僻巷裡,又接著轉過了好幾條胡同,七彎八拐,才在一個小門前停下了。早有人在門裡候著,一聽到響動就迎出來,迅速把轎子抬了進去——杜宇聽見小門在後麵關閉,又上了閂。

這時才有人來請他下轎。他舉目四望,心裡便是一震:這地方他來過!

院子不寬敞,這裡是廚房和柴房,過一扇小門就可到中院,那裡有兩架兵器:有長刀,有戟,有槍,有棍。黃全乃行伍出身,行軍打仗,慣用長兵器。不過,他也配劍——應該是在劍閣裡見過的那種大巧不工的古劍。

杜宇心裡想著,已聽見中院裡霍霍的衣袂劃空之聲——應是黃全在晨練,他的招式穩紮穩打,不花俏。

我可以勝過他,心裡這樣一個聲音,腦海中隨之閃過好些招式變化:倘使他這麼攻來,我可以這麼防守,虛招誘敵,接著我可以取他的性命……須用劍。我有劍在手。

一種極度的緊張,反而使他呼吸平穩,仿佛巨大的掙紮之後,下定了決心,於是有極度的鎮定。殺了黃全,一切也許不會結束,但是也就快結束了。

便步履從容地跨進中院去。大冷天,黃全隻著單衣,想是練得久了,出了一身汗,周圍朦朦朧朧的一圈白霧。

分明聽到杜宇進來,他的招式卻沒有停,繼續踩著腳下的六十四卦方位擒龍伏虎地打下去。杜宇緊盯著看,手不由自主地去摸劍,握劍,運足了每一分力氣,鋒利的兵刃同他的人一樣蓄勢待發。

黃全的步法變化,身子轉過來了,手中的紅纓槍一晃,槍頭仿佛化為千萬點,連成一個圈,籠罩了杜宇身上的各處要害。杜宇拔劍,隻一分,接著就被一種驚心的恐懼攫住:他看不清黃全的來勢。看不清!

他的手定住了。

而這個時候,黃全的動作也停了,抹了一把臉:“哎?杜大人來了!”紅纓槍扛在肩上,走了過來,看到杜宇按劍的手,笑了笑:“咦,杜大人是想和老夫切磋切磋麼?”

杜宇不敢。招式上他未必會輸。然而氣勢上,他不及黃全。與人對陣,若是輸了氣勢,招式也就施展不出來了。

可是,黃全已經拋開了紅纓槍:“是了,杜大人是使劍的。老夫就用劍和你比劃比劃吧!”說著,從旁取過一把不起眼的劍來,當胸一橫:“杜大人請——”話音落時,已經一劍掃向杜宇的胸口。

杜宇一驚,連忙揮劍蕩開——他感到黃全的力氣驚人,自己的虎口被震得撕裂一般地疼痛,而劍招似乎也失了準頭,不能完全將黃全的劍推開,反而自己的劍貼著對方的劍身斜刺了出去,堪堪對準了黃全的心臟——倒是錯有錯招了!

“好!”黃全讚了一聲,回劍格開,同時還了一招。杜宇看準了那劍的來勢,側身閃避,跟著反手斜劈,斬向黃全的脖頸。黃全也不含糊,就地一滾,避了開去,順勢挺劍刺向杜宇的小腹。

這樣你來我往,轉眼已鬥了二十多招。

杜宇的信心才漸漸回來了——黃全的劍法缺乏變化,這麼幾個回合以來,他已漸漸摸熟。他自己的劍法以輕靈詭譎見長,正好是黃全那種穩紮穩打劍招的克星。隻消出其不意!

他看到屋簷上的冰淩,碩大,發出刺目的光芒。

這些也可以成為鋒利的武器,他忽然記得有人這樣和他說過:從前和師父比武,本來已將落敗,卻忽然看到屋簷上的冰淩,便飛身躍起,一劍斬斷十數條。冰淩墜落,如白刃亂下,竟反敗為勝。

這樣也可以嗎?杜宇想,其實,憑他的實力,以劍招便可勝過黃全。隻是,忽然心裡有種欲望,想試一試冰淩的威力。

於是,用劍鞘擋住黃全的一擊,同時振臂躍起,長劍過處,冰淩紛紛墜落。他還嫌其去勢不夠逼人,飛撲上前去,雙腿連環掃出,但聽“啪啪”數聲,冰淩如利刃,十數支齊齊飛向黃全,威脅著要將老元帥釘穿。

黃全似乎是未料到有此一變,吃驚大於懼怕。冰淩就快要刺中他了,才仰身躲閃。致命的武器幾乎平貼著他的身體飛了過去。撞在牆上,擊得粉碎。

他提劍看著杜宇。

杜宇也橫劍看著他:勝負已分,還要繼續嗎?老元帥的眼神為何如此奇怪?

“杜大人的武功似乎精進了不少。”黃全終於收起了劍,“我原以為大人的軍功靠的是運籌帷幄,今日看來,大人若是親自上陣殺敵,也全然不懼。未知大人師承何處?”

師父?杜宇腦海一片空白。

黃全比劃著劍招:“方才老夫這樣攻擊杜大人,杜大人如此以守為攻,之後老夫再次進攻,杜大人這般化解……這一招‘晴空一鶴’和‘碧宵詩情’,可巧妙得很哪!聽說是江南‘孤鶴山莊’的獨門絕技,杜大人難道師從孤鶴山莊?”

孤鶴山莊?這四個字在杜宇的心中敲了一下:似乎在哪裡聽過。不過,他並沒有親切之感——若是他的師門,他不該感覺如此疏遠——但也難怪。他已忘記了一切。

回避黃全的問題。

黃全似乎也沒有勉強他的意思。收拾好兵器,又披上外衣,淡淡道:“杜大人是來商議西疆蠻族動向的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杜宇不知道。見黃全在前麵帶路,他就跟著,離開練武場,來到書房裡。這房間陳設簡樸,架子上俱是邊疆地圖,一卷一卷地整齊排列著,少有幾卷書籍,也都是兵書戰策一類。

黃全引了他走到桌前,上麵一幅展開的地圖,描繪著西疆的山川,各個要塞堡壘標注詳細,每一處又都釘了一張小紙條,寫著駐守將領的名字以及下轄兵力。

這個是某某,那個是某某,黃全一一介紹過去,他們各是什麼出身,各有什麼戰功,資曆如何,好惡如何,如數家珍。“這個曹躍,”黃全點著極北處某要塞守將的名字,“曾經單騎深入敵營,斬殺蠻族大將,聽說,現在蠻人聽到他的名字,都會發抖呢!”

杜宇素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哪怕是兵部尚書,也不見得對國家兵務了如指掌吧?他便搖搖頭。

黃全又順著指向臨近的要塞:“這個徐德久,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彆看他姓徐,其實他過去也是蠻族部落的首領。隻因向往中原,率部來降。沒有人比他更熟悉蠻族的山川地勢了。”

又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杜宇再次搖搖頭。

黃全又說了好幾個名字,好多事。可是杜宇完全沒有聽進去。軍國大事離他很遙遠——他真的是兵部尚書嗎?他為什麼覺得自己長久以來隻有一個目標……是什麼?

他的思緒渾沌起來,似乎打起了瞌睡。黃全的聲音變得好像火炭燃燒時那細微的劈啪聲。但他身上分明的冷——黃全的書房裡並沒有生火。

西疆,蠻族……那裡也應該是很冷的。

“我在西疆打仗的時候,曾經被困在六尺餘厚的雪中。”依稀有人對他說道,“我幾次以為自己就要命喪於此。但是將士們憑著一股永不言棄的倔犟勁兒,硬是挺了過來。自那以後,我忽然變得不怕死了。”

這人是誰?誰在西疆打仗?

“德慶十一年,西疆叛亂,本隻負責調運糧草,但因主帥臨陣變節,不得以,以文官代武職,運籌帷幄,大破叛軍,破格兼任兵部侍郎……德慶十二年,再平西疆之亂,遷兵部尚書……”

杜宇。杜宇曾經在西疆打仗!

既然我是杜宇,我應該認識這個人吧?在夢境裡睜大眼睛像看清對方的模樣,但那人側身斜靠在亭台的欄杆上,杜宇隻能看見他的小半個側臉。

欄杆傳來喧囂之聲,這裡好像正是京城的鬨市。隻有太平歲月,才有這種叫人安心的喧鬨聲,仿佛陽光,暖融融的。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那人道,“男子漢大丈夫效力的首先是天下的百姓,其次是朝廷,最後才是君王——若是單單為一個主君就做出通敵賣國殘害百姓的事情,實在天理難容。你說呢?”

我?我從未想過那麼遠。杜宇回答——也許隻不過是在心裡想著,因為和對方那坦蕩磊落的信念比起來,他的追求未免狹隘——我隻知道兩件事,一是報仇,二是報恩。而因為它們彼此聯係,所以我實際隻知道一件事而已。

這念頭起了,他又覺得奇怪:我報什麼仇?我報什麼恩?

朦朧的,他聽見有人在對話。一個男人道:“他分明使的是孤鶴山莊的劍法——他從哪裡學來的?這幾個月來,他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渾渾噩噩的?我記得那天他還說自己是‘一介江湖浪子’——他怎麼會是江湖浪子?好像很多事情,他都完全不記得了,卻學了孤鶴山莊的劍法……不過,用冰淩來攻擊我,這卻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樣……奇怪!”

一個女人道:“的確很奇怪。我也沒摸透。我懷疑胡太醫動了什麼手腳。可是……”

“你不要做太冒險的事。”男人道,“你姐姐已經遭遇不測 ,若是連你也……我如何麵對你死去的爹娘。”

女人沉默了片刻:“我會小心的。希望……希望他見到太子妃能想起些什麼。”

誰?這兩個人是誰?杜宇想睜開眼睛,但是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疲倦攫住了他。他動彈不得,困在夢境中。

但忽然,有一陣寒風吹過,他便一個機靈醒了過來。

屋裡沒有人,一個也沒有。

他倏地跳了起來,奔出門去,隻見黃全正在天井裡劈柴,見到他,淡然道:“咦?杜大人已經醒了?老夫還想劈點柴給你烤火。”

“我……睡著了?”

黃全點點頭:“想是老夫講西疆的戰事太過乏味,或者大人身子還未康複。其實,老夫已經不再掌握兵權,本不該過問這些事。今日竟還煩擾大人。委實過意不去。”

他越是這樣說,杜宇越是不好意思——他是個糊裡糊塗的兵部尚書。他怎麼了?

“聽府上的下人說,大人還要去拜見太子妃殿下。”黃全道,“那老夫就不留大人了。”

啊,是的,太子妃。杜宇想。

希望他見到太子妃能想起些什麼。

一路上他想著夢裡的情形。但夢境便是如此,越是仔細去辨彆,就越是模糊。到後來,他把那對男女的對話全都忘了,隻記得那句“希望他見到太子妃能想起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