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片桃林,春天裡絢爛如煙霞。……(2 / 2)

消失 竊書女子 6010 字 8個月前

魏娘和藹地笑,又帶著那麼一點點嬌俏:“看在小姐一片孝心,魏娘怎敢不幫你呢?”即牽著女孩子的手,一起走遠了。

饑餓的雀鳥還在雪地上蹦跳著。它們難道不知道,這裡什麼吃的也沒有嗎?好吃的東西此刻都在廚房裡——為了讓灶王爺彆在天庭裡亂告狀,家中早就備下了糖果:紅球、白球、麻球、油果、寸金糖、腳骨糖、白交切、黑交切……各式各樣,應有儘有,一定要將他的嘴粘住。

“少爺,你還在這裡發什麼呆?”忽然有個小廝模樣的人跑了來,“老爺要查問你的功課,之後要去祭灶啦!快來!快來!”

瞧他那猴急的模樣,連帽子都要掉了,實在好笑。因而笑了。還未止住,那小廝又腳下一滑,摔了一跤,便更加狼狽且滑稽起來。

可是這個時候,前院裡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接著便有個中年男仆驚慌失措地跑來,嚷嚷道:“魏娘!魏娘!”

魏娘聽叫,急急出門,問是何事。

那男仆道:“可不好了!京裡來人,要抓老爺!快去告訴夫人!”

魏娘的麵色瞬間變得慘白:“為……為什麼?”

男仆跺腳道:“我怎麼知道?老爺讓夫人看好少爺和小姐,彆讓他們出來,怕他們嚇著。”

“哎,哎。”魏娘訥訥地應著,繼而道,“少爺,你快跟我來!”

走過有些泥濘的小徑,推開一扇門。炭火的暖意撲麵而來。墨蓮正在榻上坐著,手裡一件孩子的衣服,才縫了一半。看到魏娘的表情,她的麵色也一變:“出什麼事了?”

“京裡來人,要抓老爺。”魏娘把那男仆的話重複了一回。

墨蓮“倏”地站了起來。手中的針線和活計都掉在了地上。她那漆黑的眸子仿佛瞬間變成了兩個黑幽幽的洞,一切的希望,一切的熱情,一切的美好都從那洞裡流走了。她變成了死屍。不過,那隻是一瞬。她很快又恢複了往常的模樣:“魏娘,你聽我說——你立刻帶小嫻和小文出府去。你們去隆昌寺等著。如果三天之內,我送信給你,你就按著我信裡的指示做。如果我不送信,你就帶著小嫻和小文有多遠走多遠,再也不要回來!”

“夫人……”魏娘傻了,“為什麼?”

“彆問了。”墨蓮拔下頭上的釵環,又將妝台上的首飾匣子交給魏娘,“一時之間,也不能給你許多銀兩。隻盼三天之內,我能給你去信。否則,就要辛苦你了。魏娘,你千萬要答應我。我所能信的,也隻有你了。”

墨蓮的眼中噙著淚水。而魏娘的眼淚早已滾滾而下:“夫人……魏娘……魏娘一定不負夫人所托!”

前院的嘈雜聲越來越響了。

“沒時間了。”墨蓮推魏娘,“去吧!”說著,自己先走出了房門。

魏娘去了昌隆寺。魏娘離開了昌隆寺。魏娘去了緬州南邊的金家灣。魏娘又離開金家灣,去了與緬州相鄰的蜀州,然後從蜀州去了鄂州,再從鄂州來到湘州,從湘州來到贛州,贛州來到閩州……景物變換,猶如走馬燈。時光飛逝,那花蕾般的女孩子“小嫻”已經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也不再直呼魏娘的名字,而是叫她做“娘”。魏娘身邊又有了一個男人。她稱他為“阿福”,而小嫻管他叫“爹”。

閩州的海,與天空一樣的顏色,浪花白亮,就像船帆。又像阿福網中的魚。

小嫻不再繡花,學起了織網。魏娘說:“小姐,怎麼可以讓你做這樣的事?”

小嫻笑笑:“我叫你一聲‘娘’,就是做了你的女兒。我們如今都是漁家女子,還有什麼事不能做?你也不要再叫我小姐了。”

魏娘的眼角額頭已經添了皺紋,若是露出愁容,就更加顯得蒼老:“我……我對不起夫人……對不起老爺……我什麼都不能做。”

“娘,你不要這樣說。”小嫻道,“若不是你,我和弟弟也已經沒命了。我記得爹娘常說,彆無他求,隻想過平靜的日子。那時候我年紀小,不明白。這時才懂了。娘,咱們今後就在這漁村裡好好過下去吧。”

魏娘垂淚:“我沒本事,委屈你和少爺——我不能送少爺去私塾,荒廢他的學業了。”

小嫻笑了起來:“弟弟將來長大了,就是個漁夫,要那些經史子集有什麼用?再說,你看弟弟像是個喜歡讀書的人麼?整天就和那群孩子打打鬨鬨。你上個月送給他一支筆,他倒用來當飛鏢玩了。”

魏娘破涕為笑:“少爺你聽聽,小姐數落你了。你得要好好爭口氣,給小姐看看。將來考個狀元回來。”

“考什麼狀元?”小嫻笑,“怕人家認不出咱們來麼?要我說,還是做漁夫好。”

“畢竟還是讀書好。”魏娘不肯認輸,“哪怕做個教書先生,做個師爺,也不用好像阿福那樣,在海裡辛苦拚命。”

“咱們說什麼不頂用。”小嫻道,“還是小文自己說了算。牛不喝水,不能強摁頭呀!”

日光明媚。街市上人頭攢動。魏娘攥著個小小的布包,穿行在人流之中。一間店鋪的門口寫了個大大的“當”字。她便走了進去。站在那一人多高的櫃台下,將布包遞了進去。“男孩子還是要讀書上進。”她和藹地說道,“如果一輩子打漁,怎麼對得起老爺和夫人?”

有幾粒碎銀從櫃台後拋過來。魏娘捧在手中,歎了口氣,又跨出門去。

她離開了熱鬨的街市,走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在巷子口,即可聽見朗朗的讀書聲:“遊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循聲即到了一處小小的院落,裡麵隻有三間房,一大兩小。大的居中,門窗敞開,可以看見裡麵十多個搖頭晃腦的學童,小房在兩側,一是廚房,煙熏火燎的味道飄散出來,另一許是先生的住處,關著門,還下著窗簾。

“燕趙悲歌士,相逢劇孟家。寸心言不儘,前路日將斜……”孩童們繼續有口無心地誦讀著。究竟是他們的讀書聲,還是這燦爛的陽光,讓人如此昏昏欲睡?

竟然就瞌睡了過去。

恍惚間,讀書聲變成了嬉鬨聲,孩童們在院子裡追逐,貓啊,狗啊,鳥啊,老鼠啊,全都遭了殃。而又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再次回到了桌前,繼續“蕭蕭送雁群”“古道少人行”……如此往複,仿佛一場混沌又安穩的夢,他們都長高了,長壯了。然後有一天,幾個陌生的男人走進了院子。

老邁的先生迎出來:“幾位老爺,請問何事?”

“我有一位故人之子,聽說在先生的私塾裡。我來尋他。”為首的那個男人道。

“請問這位小公子叫什麼名字?”

“他……我並不知道他的學名……”男人道。

“那他姓什麼?”

“由於我那位故人已經過身,”男人道,“這孩子可能也改了姓。”

“這……連姓名也不知,老爺如何確定這位小公子在老朽的學堂裡?”先生皺眉。

“在下多方尋找那故人的遺孤,幾乎踏遍中原各地。近日來到閩州,頻頻在市上買到故人之物,猜想孩子或許就在附近。打聽之下,才知道是有個婦人拿出來典當,乃是為了供孩子讀書。”男人回答,“我又再三探聽,才來到這裡。那孩子我以前見過,縱使他現在大了,應該也能認出來。求老先生讓我入學堂找尋。”

“單憑幾件什物,怎知一定是你故人的遺孤?”老先生道,“或許是他家下人拿出來養活自己的家人呢?不過,老爺如此誠心,若不讓你找找,倒是老朽不近人情了。老爺請——”他一伸手,指向門窗敞開的學堂。

好奇的孩童們,早已經擠在窗口觀望。

男人一步步走近,腳步猶豫,眼神卻急切。尋的見?尋不見?

忽然,他笑了起來。眼中有淚光:“小鬼,你已經不認識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