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已經這個時辰了?”崇化帝看著天色,“朕還說今天要和你去一個地方呢!”
“如果皇上累了,明天臣可以相陪。”杜宇說。
“不行。”崇化帝道,“這個地方一定要今天去。”
君臣二人都換了家常的衣服。隻有兩個禦前侍衛跟著,乘車離開了禁宮。
不久,出了京城的西門。一路上,村莊疏落,田舍荒涼。行駛大約一個時辰,在一處小山坳停了下來——前麵枯樹張牙舞爪,茅草足有半人多高,車子已經過不去了。崇化帝即下了車,步行沿小路往前。
杜宇和兩名侍衛替他披荊斬棘開辟道路。漸入深山,天更陰沉,也有些暗了。
這時,便見到草叢中露出兩個石碑來。
崇化帝停下了腳步,以手撥開茅草,好像生怕動作猛了會碰疼那石碑似的,萬分輕柔地拭了拭碑麵——杜宇探頭看,那上麵並沒有字。
我來過這裡嗎?他問自己,仔細搜尋記憶的每一個角落,並沒有印象。
“朕早想帶你來了。”崇化帝幽幽開口,“不過,以前沒有這樣的機會。今年終於……終於可以……”
又撥開幾叢茅草,擦拭另一塊石碑。侍衛想上前代勞,卻被阻止了。
“你們離遠些守著。”崇化帝道,“朕有話要和杜大人說。”他在石碑前席地坐下。
兩個侍衛不敢有違聖命。
杜宇默默地走到崇化帝的身後。這才驀地看見,其中的一塊墓碑的底部刻著一朵半開的蓮花。
這墓中是什麼人呢?問題翻滾在他的胸口,卻不敢發問。
“你看過《聖祖實錄》。”崇化帝道,“可知道聖祖六子,如今何在?”
“大皇子,四皇子夭折,六皇子戰死,中宗先帝業已駕崩。”杜宇回答,“隻有皇上……”
“還有五皇子。”崇化帝幽幽道,“你忘記了?”他扭頭看杜宇。
杜宇豈敢讓當朝天子仰視自己,連忙矮身跪下。“五皇子通敵謀反,死於圈禁之中。”
“五皇子就在這裡。”崇化帝指了指麵前的墓碑,“這裡是朕的五弟和弟妹。他們沒有謀反。”
為何同我說這些?杜宇不解,可是心中某一處忽然開始抽疼。仿佛是一個傷口,過去為了要隱藏,在上麵裹了一層層的布,年長日久,已經發臭,腐爛見骨。如今,卻忽然被解放出來。他的雙眼酸痛,視線模糊。
“朕無能,雖然知道真相,卻不能為他們平反。”崇化帝道,“因為替他們平反,就是指責聖祖先帝。所以,朕不能幫他們修葺墳墓,也不能將他們的靈位供在太廟……甚至,朕不能光明正大的來祭掃他們——朕的苦處,你明白麼?”
杜宇不明白,但是狠狠地點頭。
崇化帝拍拍他的肩膀:“小鬼,朕對不起你。朕答應替你報仇,沒想到到頭來卻要你為朕奔波。朕想好好補償你,卻怎料現在隻能……”他的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化作一聲長歎:“唉,你聽不懂朕在說什麼吧?那也好——你記住,你是杜宇,是天子第一信臣,從今往後,榮華富貴都是你的。”
我是杜宇……我是天子第一信臣……
這句話太熟悉了。虛幻之中,那個神秘的聲音和自己說了不知多少次。杜宇喃喃地重複,又想,若自己真的是中了仙人拉纖的傀儡,那麼操縱自己的那個人,難道是崇華帝?
此念方起,他又立刻推翻了——不可能!瑞王爺是我的大恩人,他待我猶如自己的子侄一般,怎麼可能把我變成傀儡呢?
一定是另有旁人。
不,既然連瑞王爺都這樣肯定我就是杜宇,那撒謊的人必然是穆雪鬆了!
我就是杜宇。是天子第一信臣!他在心中堅定地重複。
然而這個時候,頭痛的感覺再次襲來——和以往不同。過去感覺頭顱像要爆裂,而此刻,卻仿佛有一根針,遊走在他的腦中,忽兒前,忽兒後,忽兒左,忽兒右,似乎想要把他腦袋裡那些零碎的片段都串起來,縫起來,連成一片。
尖銳的痛楚,讓他渾身痙攣。蜷縮在地。
“小鬼,你——”崇化帝驚愕,“你怎麼了?”
“臣……”杜宇快要連氣也喘不上來了。忽然感覺腦中的針直插風府穴,他就用儘全力,抬起手來去腦後尋找。竟然真的被他摸到一件刺手之物,捏住了猛然一拔,滿手鮮血,一根三寸長的蚊須針。
“小鬼,怎麼會這樣?”崇化帝驚愕,“你……你受傷了?”
“我……我……”杜宇呼吸急促,眼前忽然黑暗,但又好像有閃電劈開夜幕——
他又看見桃花林,看見那對中年夫婦,看見小嫻。然後他又看見桂花,看見九曲橋。看見冰天雪地,看見雪地上的雀鳥。看見魏娘,看見阿福,看見小嫻,看見院子裡曬著的漁網。那是一個美好的黃昏,炊煙漸漸熏黑了天幕,飯菜的香味彌散在房舍間。
然而當天空全黑下來的時候,忽有怪異的風聲傳來。黑色的人影一條接一條越過院牆。
是什麼人?魏娘喝問。可是才走出門來,就已經身首異處。
阿福聞聲由後麵趕出來,未出聲,也到在血泊中。
“孽種在那裡!”黑衣人逼近。
杜宇不知自己為何在在此,也不知自己為何手中會有劍。可是劍那樣沉重。他奮力劈砍出去,卻傷不了那黑衣人分毫。
“小文,出什麼事了?”這次是小嫻出現在院子裡。
杜宇無暇回答,明晃晃的兵器,將他包圍。他隻能奮力搏鬥。可是他沒有力氣了。他為何這樣疲憊?他為何招式淩亂?
“呼”地一聲響,他見到一把鋼刀朝自己當頭砍下。躲不過了。腿腳完全不聽使喚。他死定了!
可這個時候,小嫻撲了上來。他未明白發生了什麼,已經滾開很遠。而鮮血從小嫻的身上噴湧而出。
“姐姐!”杜宇叫。
小嫻死死抱住那個行凶的人:“弟弟,你快走……快走!”
“姐姐!”他撕心裂肺。
“小鬼!小鬼!”崇化帝搖晃著他。
他的眼前又明亮起來。暗夜的慘劇消失不見。
“姐……姐姐……”他茫然。
“小鬼,你……想起來了?”崇化帝盯著他。
“我……我想起什麼?”杜宇胸中猶如刀絞,頭痛愈加厲害。
“你……你想起……五皇弟……想起墨蓮?”崇化帝聲音顫抖。
“墨蓮?”這名字像是霹靂,震穿杜宇的鼓膜。
天空又飄起了毛毛雨,看在他的眼中,好像桃林中繽紛的落英。
墨蓮,是那個嫻靜美好的人,她去了哪裡?她從那繡滿飛鳥的薄紗帳外走了出去,她跌坐在九曲橋上,她問:你剛才聽到了什麼?
“我聽到……”那話語燙著他的喉嚨,讓他不吐不快,“我聽到那人說,你已經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不過,念在你對太子殿下忠心一片,他不會揭發你,但是,臘月廿三,祭灶那天,就是最後的期限!”
“小鬼,你說什麼?”崇化帝全然不明。
杜宇自己也不明白。並且也沒有時間去深究,因為他看見半空中有一條人影撲下。是東方白,手持鋼刀,口中大喝:“狗賊!納命來!”
“王爺小心!”杜宇一個翻身,將崇化帝推到了墓碑後,又伸手抓向東方白的鋼刀,同時大喝:“有刺客!快救駕!”
侍衛卻不答應。
東方白嘿嘿一笑:“彆白費力氣了,那兩個蠢材早就被老子解決了!現在老子就殺了你這個畜生,再取這狗皇帝的性命!”說話間,刀出連環,將杜宇周身要害全都圍住。
飛霜刀譜,杜宇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對戰的人影——東方白的招式,自己再熟悉不過了。曾經和他拆解過無數次,虛實快慢,無不了若指掌。為什麼?現在卻不是計較的時候。要化解了眼前的危機。
他咬住嘴唇,凝神應付。須得速戰速決。萬一東方白還帶了幫手來,王爺——不——皇上就危險了!
東方白全然是拚命的打法。隻攻不守,刀鋒霍霍,揚得周遭砂石亂飛,打在墓碑上劈啪直響。崇化帝甚至不能探頭出來一看究竟。
“姓杜的,你是不忠不義的衣冠禽獸!”東方白邊砍邊罵,“我今天非要取你狗命不可!”
杜宇不理會他,隻想占據一個有利的位置,好掩護崇化帝先離開。而東方白卻也不傻,冷笑一聲,一麵揮刀斬向杜宇胸前要害,一麵橫掃一腿踢斷了其中一塊墓碑。崇化帝不防備,慘呼一聲,已經被壓住,動彈不得。
“今天就是替天行道的日子!”東方白大吼。
不能再拖下去了!杜宇看準他鋼刀的來勢,不躲不閃,直到那刀鋒已經觸到自己的胸口,才猛然一側身,繼而用手肘朝對方的軟肋撞了過去。東白白一怔,已著了道兒,肋下劇痛,武器也握不住。杜宇趁勢飛起一腳,將鋼刀踢飛。
“好奸賊,你的武功……還真不錯!”東方白麵孔扭曲,卻還不罷手,揮拳再次攻上來。
杜宇豈敢怠慢,連忙接招。隻是他沒有想到。東方白這幾拳都是虛招,隻將杜宇引了過去,他自己卻忽然飛身撲向崇化帝,看架勢,是想用整個人的重量砸在那墓碑上,將崇化帝活活壓死。
糟糕!杜宇連忙欺身上前,伸出手去,堪堪抓住東方白的後心。
“你這魯莽的瘋子!”他罵,同時發狠將東方白摔了出去。
他這一招已是強弩之怒,力道並不算大。然而東方白卻好像被摔傻了。坐在亂草中,呆呆片刻:“你……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杜宇被他問得莫名其妙。
“你說我是魯莽的瘋子?”東方白瞪著他。
“你……你刺殺當今聖上,難道不是瘋子嗎?”杜宇不敢懈怠,用身體擋在崇化帝的跟前。
東方白還是瞪著他,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一樣。接著,那對銅鈴般的眼睛忽然變得血紅。“嗷!”一聲吼叫,仿佛野獸:“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要殺光你們!”他揮舞著雙臂,猛撲向前。
這下杜宇完全看不明他的招式了,隻感覺到掌風剛勁,殺意凜冽,一丈開外都被逼得喘不過氣來,全然失去了應對的力量。然而東方白卻又並沒有向杜宇和崇化帝這邊攻過來,而是在數丈見方的範圍內上下遊走閃轉騰挪,他遇見小樹,就揮掌劈斷,遇見大樹,就衝拳打穿,碰到荊棘灌木,則是左右開弓,仿佛想把這些一叢叢的阻礙硬生生撕裂。而又有些時候,分明他麵前什麼也沒有,他還是連劈帶砍,好像是在和看不見的敵人爭戰——
撕裂!撕裂!左手撕右手,右手撕左手!
杜宇感到一陣膽寒。自己曾幾何時,也是如此。
小安……小安變成了一團血霧!
小安是誰?
“我要殺光你們!”東方白轉過頭來。這一次,看到杜宇了。“我要殺光你們!”他十指如鉤,抓向杜宇。
杜宇一駭,急忙閃避。但東方白出招快如閃電,緊接著,又殺到他的麵前。杜宇再躲,他再攻——這已經沒有任何的招式可言,好像市井的地痞鬥毆,隻是出手更快、更狠,應付也更加費力。漸漸的,杜宇氣喘籲籲,四肢也開始不聽使喚。
“小……小鬼……”崇化帝虛弱的聲音,“你走吧。這人瘋了,你走吧!”
杜宇咬緊牙關:怎麼能放棄?既然走到了今天,既然已經犧牲了那麼多,隻差一點點,再堅持片刻,就可以成了!此刻放棄,之前的一切,豈不都白費?爹娘的仇,不是都交給他了嗎?
豁出去了!他大喝一聲,拚著被東方白抓傷的危險,雙拳齊出,猛擊對方胸腹要害。而東方白竟然也不防守,隻是一味地向杜宇的脖頸掐過來。
幾乎同時,杜宇的拳頭重重打在東方白的胸口,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對方肋骨斷裂;而東方白的手也已經扼住了杜宇的喉嚨,即使在重傷之下,也毫不放鬆。
杜宇隻覺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