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睜開眼時,一燈如豆。渾身好像……(1 / 2)

消失 竊書女子 7505 字 8個月前

睜開眼時,一燈如豆。渾身好像刀割針紮一樣的疼,動彈不得,也出不了聲。

自己真的還活著麼?

朦朧的,聽到兩個人在對話。一個道:“皇上這樣做,也太草率了,若不是老朽及時趕來,豈不是要出大事?”

另一個道:“先不要說這些——他怎麼樣?”

“應該無甚大礙。”頭一個道,“我反而覺得奇怪,他之前中毒那麼深,我非得用仙人拉纖來能救得了他,如今他怎麼好了?”

“或者這毒慢慢就自己散了?”

“不可能——你看東方白那瘋子——要是菩提露的藥性會自己散去,他是同一日中毒的,怎麼如今還是瘋瘋癲癲的?菩提露是沒有解藥的!”

片刻的沉默,接著一聲長歎:“唉,他怎麼會中了菩提露的毒呢?眼看著一切都要結束了,他再也不用熬下去了,誰知道……他怎麼就會和東方白喝酒?”

“這也許就是命數吧。”頭一個人也歎息,“不過,這也並非是一件壞事——他本是見不得光的人。如今卻可以名正言順地陪在皇上的身邊,享儘榮華富貴——連他心愛的女子,皇上也賜給他為妻——這不是很好麼?若是他沒有中毒,皇上最多不過賞賜他一些銀兩,讓他遠走高飛。而亂黨一時半刻不死心,說不定還要找他一起繼續鬨事,豈不麻煩?”

“話雖如此,但是……這孩子也太可憐了!以前他沒了爹娘,沒了身份地位,卻至少還有個念想,一天□□著那個目標奮鬥。如今,他位極人臣,貴不可言,卻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哪一樣更可悲呢?”

又是片刻的沉默。

“皇上不必太過介懷了。如今這樣的安排,不僅是這孩子的命數,也是形勢使然——皇上請想,如果讓外間知道杜宇已經死在奉先殿裡。他們會怎麼想?隻怕會以為是皇上派杜宇去殺死了先帝,那亂黨們可就又有話說了——外人從來隻知杜宇是瑞王府的門生,豈知他實際是中宗安插在您身邊的一個暗樁子?”

“杜宇……唉,杜宇……他是個人才!朕始終不願相信他是皇兄的人——在他府裡不是什麼也沒找到嗎?”

“在他府裡有沒有找到什麼證據,其實是我們不知道而已——因為小文還未來得及向我們彙報,就中了菩提露。況且,杜宇死在奉先殿,這不就是明證嗎?他若不是先帝的人,怎麼會去了奉先殿?那天皇上和先帝見麵的事,除了你們二位,還有誰知道?”

“你說的有理……其實,連靈恩也早就懷疑他了,隻是我一直不願相信……其實,就算他是皇兄的人,又如何呢?如今大局已定,連黃全都臣服於朕。若是杜宇未死,應是定國安邦的良材——和他比起來,這小鬼始終隻能做個刺客而已。”

“皇上是在怪老朽教導無方了?聽說今天太子帶了閩州的一個教書先生來,證明杜宇是黃全的義子,一直由黃全教導成人——看來老朽和黃全比起來,還差得太遠!”

“朕不是這個意思。可能這也就是方才你所說的‘命數’吧,或者不如說是天分?若杜宇真如靈恩所說,乃是將門之後,又得黃全親自教養成人,那他能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建樹,並不奇怪。而這個小鬼,雖然……雖然……唉,他隻知道報仇……他的命就是報仇,我們也隻教他如何報仇,試問,他又怎麼會知道如何定國安邦呢?”

“既然是命數,那歎也無用。”

“的確歎也無用——不過,他今後要怎樣?他身兼兩部尚書,難道就這樣渾渾噩噩的‘稱病’過一世麼?”

“皇上不必過慮。車到山前必有路。待除儘亂黨,再慢慢打算不遲。”

“亂黨倒是其次——如今蠻族蠢蠢欲動,朕以為,先攘外,再安內。”

……

對話又繼續下去。在那跳動的燈火中,變成一陣嗡嗡的低吟。

杜宇的意識又模糊了起來——他們在說什麼?說杜宇已經死了,死在奉先殿了?那我是死人嗎?

什麼菩提露?

仙人拉纖是真的了?

我到底是醒著,還是在做夢?

模糊的,他感到有冰冷的針紮在自己的身上。刺痛之後是輕微的麻木,再接著,身體的不適就大大減輕了。

仿佛母親溫柔的手撫走了噩夢。

“你要記住……”那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你是杜宇,是天子第一信臣。其他的事情,都無關緊要。其他的,都可以忘記。”

我是杜宇,我是天子第一信臣……他喃喃地重複,我……不是死在奉先殿了嗎?

“你沒有!”那聲音道,“榮華富貴都是你的。你要記住!你是天子第一信臣。你叫做杜宇!”

我叫做杜宇。我叫做杜宇!他又重複。

這句話仿佛有奇特的魔力,每說一次,身體的痛苦就減輕幾分。到後來,他都不知自己說了多少次,即使在昏睡之中,都感到神清氣爽起來——我是杜宇,我是閩州萬泉縣人,我博古通今,更略知武藝,德慶三年,我中進士,入翰林院……德慶五年,以門生之名出入瑞王府,得王爺賞識,在禦前力保,不久平步青雲,任職戶部侍郎……德慶八年,我檢舉查處戶部尚書虧空之事,於百官中共追繳贓銀三百萬兩,進戶部尚書職……德慶十一年,西疆叛亂,我本隻負責調運糧草,但因主帥臨陣變節,不得以,以文官代武職,運籌帷幄,大破叛軍,破例兼任兵部侍郎……德慶十二年,我再平西疆之亂,遷兵部尚書……

這是什麼靈丹妙藥?他通體舒泰,幾乎微笑起來。

可是忽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冷笑:“梁飛雲,果然是你!”

杜宇一驚,頓時好像五臟六腑被翻轉了一樣,痛得難以忍受。一股腥甜湧上喉頭,“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眼前一片雪亮。他看見太醫胡楊坐在自己身邊,而對麵站著從刑部大牢裡逃脫的穆雪鬆。

“梁飛雲,師父當年逐你出師門,一點兒都沒錯!”穆雪鬆道,“你如此卑鄙殘忍,竟然用仙人拉纖對待自己的徒弟!”

“你是誰?”胡楊冷冷。

“你不用裝了!”穆雪鬆道,“自從你的好徒弟把我從大牢裡放出來,我就一直跟蹤他,想找到你這個敗類。今日他和那個瘋瘋癲癲的漢子對戰,差點兒就沒了命,你出手相救,我已把你的招式看得一清二楚——如今你又對他施展仙人拉纖——哼!你雖然改變了容貌,但是這些是我孤鶴山莊的獨門絕技,我怎麼都不會認錯。”

“你就是從刑部越獄的人犯?”胡楊冷靜,“我勸你及早投案自首,不要再多生事端。”

“少廢話!”穆雪鬆道,“我管你承認不承認,今天我就要為武林除害,為孤鶴山莊受冤枉的弟子們報仇!”說時,飛身撲了過來。

“我不知你在說什麼!”胡楊舉手擋開他一招。

“卑鄙者,莫過於敢做不敢當!”穆雪鬆冷笑,“你栽贓嫁禍,將孤鶴山莊滅門,我不殺你,怎對得起師父在天之靈?”他雙手如鷹爪,抓向胡楊的胸前。

胡楊並不移動,右手輕抬,推向穆雪鬆的手腕,左手則捏了個劍訣,向其胸前刺去。穆雪鬆怎會著了他的道兒?不待招式使老,即借著胡楊一推之力向後打了一個筋鬥,但他卻不是退後,而是雙腿連環掃出,將胡楊的胸腹頭頸要害全都籠罩在腿風之中。不過胡楊還是沒有移動,隻是仰身向後,堪堪避開穆雪鬆的攻擊。

原來胡楊的武功如此高強!杜宇怔怔看著,他真的是穆雪鬆口中所說的叛徒梁飛雲嗎?若此二人係出同門,招式應該相似。不過,穆雪鬆殺招淩厲,胡楊卻幾乎動也不動,全然看不出他使的是什麼功夫——杜宇其實也沒有心思看,那種臟腑如被刀絞的痛苦使得雙目劇痛,幾乎無法睜開,更彆說看清彆人的招式了。

穆雪鬆還說他是梁飛雲的弟子——那就是胡楊的弟子?他艱難地喘息著——哈,這也太可笑了!太子還說他的武功是黃全教的呢!到底誰說的才是真相?

一旦起了這追問的念頭,身上的痛楚便加劇了,好像體內有無數條毒蛇,正在啃噬著他的內臟,然後要咬穿他的皮肉鑽出來。他覺得皮膚好像被滾油灼傷,痛徹心肺,可是卻又偏偏感到寒冷,所以不停的打顫。他張開口,但無法呼吸,因為滿口仿佛都是血,一吸氣便嗆住了,咳嗽不止。於是鮮血就噴了出來。

“鎮定!”他聽到胡楊大喝,“不要用力,什麼都不要想!”

什麼都不要想?我怎麼可以什麼都不想?杜宇思緒混亂,痛苦已經主宰了他,此時此刻,隻要能結束這折磨,做什麼他都願意……死都願意!

你有兩個選擇——選擇消失,或者繼續痛苦。

我要消失!我要消失!他確信當初是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冷靜!”驀地,有人扣住了他的脈門,一股暖流緩緩注入他的身體。那些啃齧著他的毒蛇被稍稍鎮住。

他的眼前稍微清楚了些,看到是胡楊一手抓著自己的腕子,另一手仍和穆雪鬆爭鬥不止。

心中猛一動:曾幾何時,也有過如此的經曆!某個人這樣拉著他的手,將他護在身後,為他抵擋著迎麵砍來的道道寒光——想起來了!

是那個血染的夜晚。當小嫻倒在血泊中,當手持兵刃的黑衣人向他圍攏過來,當他絕望地隻能閉眼等死——忽然間,一條人影從天而降。這人一把將他扯到自己的身後,同時一腳踢飛了向他們斬來的一柄鋼刀。

“不要怕!”那人道,“躲在我身後彆出來!”

“我不!我不!”他記得自己這樣嘶喊,“姐姐!我要殺了他們報仇!”

“聽話!”那人喝道,同時緊緊地拽住他的腕子,將他掩藏在身後。另一隻手出招快如閃電,將那要命的凶器一一奪下,反轉了,又擲出去。

滿耳都是慘叫。滿眼都是血光。

似乎有一輩子那麼長,又似乎隻有一眨眼那麼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