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不是!” 紀輕虹道,“就算彆人都投靠瑞王爺,他也不會——我知道的!”
杜宇的頭腦一片混亂。
“這麼說你背叛你師父?”穆雪鬆盯著杜宇,“所以他才向你下毒,讓你中了菩提露,然後又用仙人拉纖把你變成這不人不鬼的樣子?”
杜宇不知道。
“他……他說什麼?” 紀輕虹關切地望著杜宇,“你……你中了什麼毒?什麼仙人拉纖?”
“他中了劇毒,會發狂亂殺人。所以他師父梁飛雲——就是宮裡的太醫胡楊,用一種叫做仙人拉纖的辦法控製住他。所以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穆雪鬆道,“他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隻記得他師父告訴他的事,聽從他師父的命令,根本就是個傀儡。”
“你……你……”紀輕虹盯著杜宇,淚水滾滾而下,“是什麼時候的事?所以你才沒有回來找我?所以你才……才娶了朱砂姑娘?難怪我見到你的時候,總覺得有什麼不同……原來……原來你什麼都忘記了!”
她的手指上過夾棍,血肉模糊,現在被布纏著,辨彆不出形狀。但她還是伸出手來,握著杜宇的手,端詳著他的手掌。淚水落在他的掌心,順著掌紋彙集成河。一直流到杜宇的心裡去了。
他感覺心裡有一處乾裂的傷口,被這淚水浸潤,鹽澀地疼。可是,他還是想不起關於這個女子的任何事。
十萬分的愧疚,十萬分的無奈。
他隻記得一個戀人,那就是朱砂。朱砂如果知道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會不會像太子妃一樣潸然落淚?
“太子妃殿下!”穆雪鬆正色,“當今皇上乃弑兄篡位,其行為,人神共憤!如果中宗還在人間,究竟藏身何處?所謂聯絡諸方忠臣起兵勤王,又在何時?茲事體大,你一定要把所知的都告訴老朽。杜……杜大人如今神誌不清,隻怕是不能告訴我們什麼了。”
“我……我不知道。” 紀輕虹神色黯然,瞥了一眼杜宇,“他……他什麼都不肯告訴我……是怕我被卷進去,有危險。”
“沒想到還是把你卷了進來。”穆雪鬆歎息。
“不,這樣也好!” 紀輕虹含淚一笑,“我早就想為他分憂了……其實很早以前,看到他總是皺著眉頭,總是為了一些事犯頭疼病,我就想為他分憂了。況且,如今他們抓了我,把我當成了亂黨,我就再也不用回到太子那禽獸身邊去了!”
她看了看依舊滿麵茫然的杜宇,又笑了,從心酸中透出一絲幸福來,好像隻要看到了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啊,我想起來了——”她道,“雖然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七瓣梅花的人應該知道。七瓣梅花都是為皇上辦事的人。去年五月十二日夜裡,杜大人帶皇上來,然後又匆匆走了。他曾對我說,為皇上辦事的人以七瓣梅花為暗號,日後若是他不能來找我,也許會有持七瓣梅花標記的人來。若那人來,我可以放心跟著去。可是……一直到今年正月裡,我才見到七瓣梅花。”
“就是要你去禦花園行刺的人?”杜宇問。
紀輕虹點點頭。
“怎麼和七瓣梅花聯絡?”穆雪鬆問。
“正月裡是他們來找我的。” 紀輕虹道,“後來行刺失敗了,二月中……也就是皇上——瑞王爺——忽然宣布不要黃元帥出征西疆,那時候他們又來找過我一次,叫我打探一下瑞王爺為何要下此旨意。若是打探出來,就去胭脂園裡找廚房的旺叔。把七瓣梅花的信物給他看,他就知道我也是為七瓣梅花做事的人……隻是,我還什麼都沒打探出來,就被人抓了。他們把我關在聽鬆雅苑也有快一個月了。”
“殿下受苦了。”穆雪鬆歎氣。
“不要叫我殿下。” 紀輕虹咬著嘴唇,“我再不想和那個禽獸有任何關係。我姓紀。”
“紀姑娘。”穆雪鬆改口,“你的傷勢不算太重,不過要痊愈隻怕也要花上一段時間。聽鬆雅苑的人知道你逃走了,一定四周圍搜捕你,所以西京不是長留之所。我帶你去朱砂姑娘那裡,好麼?”
“朱砂姑娘……”紀輕虹顯得有些遲疑。
杜宇猜測她大約顧忌對方是自己的妻子,所以苦笑了一下,解釋道:“朱砂雖然是一介風塵女子,但是也曉得大是大非,是忠於中宗皇帝的。所以,她雖嫁我為妻,對我卻好像仇人一樣。她一心認為我是叛賊逆黨,還囚禁了宇文遲……”
“宇文遲才是叛賊逆黨!” 紀輕虹打斷,“宇文遲是瑞王爺安插在皇上身邊的人!”
杜宇和穆雪鬆不知僅僅一夜的時間還要聽到多少叫人驚愕的消息:“這話又從何說起?聽朱砂姑娘和東方大俠說,宇文遲是中宗皇帝身邊白衣卿相一般的人物。怎麼又成了瑞王爺的走狗?”
“你忘記了?” 紀輕虹看著杜宇,“你以前曾經和我說過好多次,皇上身邊有個宇文遲,武功和氣度你都很欣賞,隻是你懷疑他並不忠心。你曾多次試探他,卻沒有查出什麼蛛絲馬跡來。後來——就是五月十二日那夜,你走的時候也曾囑咐過我,任何人持七瓣梅花標記前來,我都可以相信,除了宇文遲,若是宇文遲,一定不要信。我當時就問你,為什麼,是不是確定宇文遲有二心。你沒回答我。但我想,若他不是瑞王爺派駐七瓣梅花裡的奸細,你為何會如此千叮萬囑?”
“所以……”穆雪鬆沉吟,“所以宇文遲根本沒有被抓起來?”
紀輕虹搖搖頭,望著杜宇道:“你還記得嗎?那一夜,你和東方大俠闖進擷芳園。東方大俠問我,宇文遲關在哪裡。我說,全天下都關進去了,也關不進宇文遲去。不錯,宇文遲現在是失了蹤。但是我想,應該是瑞王爺派他出去執行什麼任務了……畢竟,天下反對瑞王爺的人還很多。像宇文遲這樣武功高強的刺客,不是正好有用武之地嗎?”
“那朱砂姑娘豈不是一直都誤會了?”穆雪鬆頓足,“得告訴她才好!”
“不,不要告訴她!”杜宇阻止——朱砂現在生命的目標就是尋找宇文遲和那本所謂的名冊。如果打破她的夢,對她也太過殘酷了。
“為什麼?”穆雪鬆卻不理解。
“也許是怕她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安全吧。” 紀輕虹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她的。”
“好吧,反正現在也理會不了那麼多事。咱們小心宇文遲那小子便是了!”穆雪鬆道,“紀姑娘,我這就送你走——杜大人,你也要快些回聽鬆雅苑去,否則那邊的人該懷疑了。我會儘快幫你把剩下的銀針都拔出來。讓你脫離梁飛雲的掌握。”
外麵的天色已經微微發白,杜宇也知道不能久留。
拔出銀針,他才能想起一切——包括德慶帝的去向。他可以向朱砂證明,自己其實不是篡位的幫凶。但是果然如此嗎?他又感到害怕。那個和藹地叫他“小鬼”的瑞王爺,那曾經從狂徒手中救出他的師父——他們都是惡人?自己也早就背叛了他們?越想越覺得千頭萬緒,沒有結論。
“如果解除了仙人拉纖,菩提露的毒要怎麼辦?”他問穆雪鬆,“我……我不想再濫殺無辜。”
“你小子良心未泯,難怪會背叛你那個敗類師父。”穆雪鬆頷首,“你放心,你師父解不了菩提露,是因為他被我孤鶴山莊逐出師門,所以並未學到本門武功精髓。其實隻要練成本門內功的第七重,就可以對全身筋脈運轉操控自如,也自然就可以對抗菩提露的毒性,甚至可以慢慢將毒逼出體外。你師父卻不曉得,因為他隻練過本門秘笈《一飛衝天》的上半部,內功最多隻練到第六重。後麵的第七到第十二重,他不知要怎麼練。我猜他之所以隻是將我囚禁,而並未索性砍了我的頭,就是想得到秘笈。你也算是本門弟子,待解開了仙人拉纖,確定你不是梁飛雲的同黨,我就傳授你內功心法,幫你解了菩提露的毒。”
如果待仙人拉纖解開,卻發現我依舊是個幫凶,是個奸賊,那該如何?杜宇沒有開口問,因為他自己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那他就去死,因為他早該為小安償命了!
便拱手向紀輕虹和穆雪鬆作彆。
隻是才一動作,就感到後頸一陣刺痛,令他不由瑟縮。
“怎麼了?”紀輕虹不顧傷痛,下床來要扶他。
“沒……沒事……”他腳步踉蹌,“應該是那針……那針在移動……”說話的時候,刺痛加劇了,他的牙齒“咯咯咯”直打架。
“我來幫你一把!”穆雪鬆一把按住杜宇的頭頂的百會穴,“你自己也試著運氣,把銀針朝外推。”
杜宇感到有一股暖流注入自己的體內。和之前在聽鬆雅苑裡的感覺完全不同。這暖流平和卻豐沛,瞬時趕走了痛苦。他才也有了力氣,調整內息,順著銀針運動的方向,緩緩朝外推。起初十分的困難,一點點,一點點,仿佛那不是區區蚊須針,而是千鈞巨石一般,怎麼用力有推不動,後來,好像忽然找到了什麼竅門,巨石鬆動了,再猛一發力,聽到“嗖”地一聲輕響,繼而是紀輕虹的驚呼:“天哪!”
“沒事,已經逼出來了!”穆雪鬆按住杜宇頸後的傷口,同時伸手將插在牆上的銀針拔下來給他看,“這是第三根,待我安頓好了紀姑娘,再繼續幫你拔出餘下的。”
杜宇點點頭:“有勞穆前輩……我……我不會發狂吧?”
穆雪鬆不待回答,紀輕虹已經哭了起來:“他們……他們對你做了這麼殘忍的事?他們將這麼長的針,紮進你身體裡去了?你身上還有針沒拔出來?”
“殿下不必擔心。”杜宇道,“平時是感覺不到的——方才穆前輩不是也說要幫我全都拔了嗎?”
“那……那該有多疼!” 紀輕虹顫抖,仿佛那些針是紮在她的身上一樣,“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杜宇想婉言推辭。然而她已經靠了過來,踮起腳,查看他的後頸。那裡有兩個針孔,一個是昨天小翠拔針留下的,已經結痂。另一個原本穆雪鬆以手按住,不過此刻鬆開了,就不停地朝外冒著血。紀輕虹用衣袖擦拭著,動作輕柔,仿佛母親在照顧嬰孩。
若這是朱砂的手,該多好啊!他想,隻是現在看來,和他有一段情的,是太子妃紀輕虹。
他和這兩個女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希望七根銀針都拔出來的時候,他會想起來。
“咦?”紀輕虹忽然奇怪道,“這……這不是七瓣梅花嗎?”
“什麼?”杜宇不解,要扭過頭去
“不,你自己看不見的。” 紀輕虹道,“在你腦後,頭發遮住了。要拿兩麵鏡子反射著看才能看到。是個七瓣梅花的紋身。”
“是嗎?”他伸手去摸,但旋即意識到這很傻——手指上又沒有長眼睛,怎麼能摸得出來?
“還當真是七瓣梅花呢!”穆雪鬆也湊了上來,“紀姑娘,你說七瓣梅花都是替中宗皇帝辦事的人,也許這紋身就是他們的標記?”
“也許是吧。” 紀輕虹道,“所以才紋在這麼隱蔽的地方……唉,如果忠臣和奸臣,都有個記號來識彆就好了。”
記號!這個詞好像個小錘子,“篤”地在杜宇的頭上敲了一下。耳畔響起一個聲音:“你去看她的胳膊,上麵有七瓣梅花的標記!”
他記得了,這是那個雨夜,闖入文杏軒的陌生男子對他說的話。
說小安也是七瓣梅花的人!
他後來就發了狂,殺了那個男人,還殺了當值的大夫和藥童。然後呢?
他想讓自己的思緒回到那個雨夜。可是眼前展開的卻是另一幅畫卷——窗外秋高氣爽,房內明亮整潔。小安就在不遠處,伏案疾書。
“你在寫什麼?”他問。
小安笑了笑:“我記錄您的病情呀!我看大夫們都是這樣記錄的,就可以知道什麼藥管用,什麼要不管用——您看,我都寫了一整本了呢!”她將簿子舉起來,孩子氣地揮了揮,不想衣袖掛到了筆洗,整樽水倒了下來。她驚叫一聲,去搶救桌上的筆墨紙硯。
他要上前去幫忙。她卻不讓:“您歇著——您的身子還沒好呢!這些粗重的活兒,怎麼能勞煩您呢?都怪我笨手笨腳的!”
她卷起袖子來,一直卷到手肘以上,將浸濕的紙一張張鋪在窗台上,又回來擦桌子。
胳膊上有七瓣梅花的標記。
這話又一次在腦海中響起。於是瞥了一眼——少女的兩條手臂白淨圓潤,像是盛夏的蓮藕。沒有標記——至少,手肘以下都沒有。
我這是在做什麼?他覺得自己可笑,又卑鄙——像小安這樣天真善良的姑娘,怎麼可能和七瓣梅花有關呢?
“還是我來幫你吧。”他道,“我老這麼躺著,都生鏽了。”
“彆——彆——”小安阻止,“要是讓鄭總管知道了,不打死奴婢才怪呢!您不願躺著,就歪在榻上歇歇。您看,太陽多好?”
拗不過她,隻得在床邊的軟榻上睡下,百無聊賴地欣賞外麵的秋色。
有幾隻野鴿子在院子裡休閒地踱步。小安收拾完桌子上的狼藉,走到外麵,就從衣袋裡抓出一把穀子來喂鳥。鴿子都像她靠攏過來。甚至棲在她的肩頭。她輕輕地撫摸著它們。
這是多麼美好的時光!
他合上眼——如果時光永遠停止在這一刻,該多好?
然而,時光豈會為人停留?一合眼一睜眼,已經變了世界。
他在破廟裡,身邊是穆雪鬆和紀輕虹。
“快回去吧。”穆雪鬆催他,“讓人發覺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