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敬逸侯想來想,“萬歲勤政愛民。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時日久了,哪兒還會有人支持什麼七瓣梅花呢?”
“時日久了……”崇化帝笑了笑,“時日還不夠久嗎?朕登基已經快一年了,大半的時間都在忙著應付這群逆賊。”
敬逸侯不敢答話。
崇化帝站起身來,踱到了他的身邊:“依朕看來,最簡單的辦法,還是讓他們從此沒了這麵旗幟,也就自然沒法再借你的名字來作亂了。”
言下之意,是要殺了敬逸侯?杜宇心裡驚了驚,不過旋即又覺得和自己毫無關係——他們要怎麼明爭暗鬥,他再不想關心。他隻想救朱砂而已。
敬逸侯則是怔了怔,隨即也明白了崇化帝的意思。眼裡先流露出些許驚恐,但很快變得泰然,好像這一刻他早就預料到,且一直等待著,終於等到了。“若以臣以死,換來天下太平,臣也算死得其所了。”他叩頭。
“你倒是個深明大義的人。”崇化帝道,“若朝中上下都能像你就好了——朕不能讓人說朕濫殺無辜,你是因何罪名而死?”
“臣……”敬逸侯咬了咬嘴唇,“臣……慫恿逆賊行刺皇上,意圖篡位,罪大惡極。”
崇化帝笑了:“好。既然你親口承認,就算是還有悔意。朕會給你留個全屍,準你歸葬在中宗先帝身邊。”
“謝萬歲。”敬逸侯伏地不起,“臣這就……這就回去……”
“回去怎樣?”崇化帝忽然冷笑起來,“賢侄,你也太會做戲了,朕差點兒就要相信你了。”
“萬歲……臣不明白……”敬逸侯怔怔。
崇化帝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們父子二人倒是做戲的高手。老子詐死,躲在外麵招兵買馬,兒子就裝老實,在皇宮裡指揮刺客行刺。真是裡應外合呀!朕要是放你回去,你會乖乖自裁?隻怕是聯絡七瓣梅花把你就出去,和你父親會合吧?”
“萬歲……這……這是何意?”敬逸侯驚愕,“先帝……你是說我父王……他還活著?他不是……不是在奉先殿大火中……遇難了嗎?”
“你不用再做戲了。”崇化帝道,“七瓣梅花的其餘人都藏身何處?你父親藏身何處?朕猜想,你也不會從實招來——不過,你要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就讓七瓣梅花給你父親傳個消息——他如果不乖乖出現,和朕了斷恩怨,朕就殺了你。”
“萬歲……臣……臣實在是……”敬逸侯說不出句整話來。
恰那方才被杜宇製服的黑衣人已被押到。聽力崇化帝的威脅,就冷笑起來,道:“瑞王爺你果然毒辣,想用著招數把皇上引出來,是不是?不過,我們也早有防備。你不覺得靈恩那小子已經失蹤太久了嗎?”
“怎麼?”崇化帝一凜,“靈恩他……落在了你們的手裡?”
杜宇則是心裡發怵:靈恩已經死了,小翠知道,七瓣梅花當然也知道。
“不錯!”那黑衣人答道,“你若是敢對太子不利,咱們自然也不會對靈恩客氣。你就等著給你的兒子收屍吧!”
“靈恩在哪裡?”崇化帝雖然經常責怪兒子不成器,但畢竟是傾注許多心血培養的長子,哪兒有不關心的道理。
“自然是在你想不到的地方。”黑衣人道,“你要殺要剮請便吧!反正咱們早已經商議好了,今日若是殺不了你,弟兄們不能活著回去,留在後麵的,自然取了靈恩的狗命。咱們也算有賺了。”
崇化帝被人戳中軟肋,有些失了方寸,吼道:“靈恩到底在哪裡?”
黑衣人卻隻是向他翻白眼,並不回答。
杜宇雖知道對方是故弄玄虛,卻不敢說出真相來,把眼望了望胡楊,胡楊也向他輕輕搖搖頭,示意他不要亂說話。
“快說!”崇化帝逼視著黑衣人,“你們若能把靈恩平安交還給朕,朕或許饒你們不死。否則——”
“我就是賤命一條。”那黑衣人道,“今日來刺殺你,就沒打算能全身而退。讓靈恩那小子給我陪葬,也很不錯。”
“哼!”崇化帝忽然恢複了威嚴,“你既然不想活,那朕也幫不了你——你要靈恩給你陪葬,朕就送敬逸侯也給你陪葬,這樣你和你的這些個同黨在黃泉路上該多熱鬨?少時,朕自然送德慶那老賊也來陪你們。你們就在下麵好好敘敘主仆情誼吧!”
他反客為主,倒把黑衣人鎮住了。一時接不上話來。
敬逸侯仍然如墜雲霧:“壯士,我父王真的還在人間嗎?這可不能隨便玩笑……太子殿下乃是一國儲君……你們萬不可傷害他!”
黑衣人扭頭看了看他:“您才是真正的太子。”可敬逸侯隻是畏畏縮縮地,連連搖頭。
“你可真是忠心耿耿!”崇化帝冷笑了一聲,抽出禦案後架子上供著的寶劍,“既然你眼中隻有這一位太子,那朕就成全你們,一起到陰曹地府去吧!”說著,舉劍朝敬逸侯斬了下去。
“慢著!”黑衣人厲喝。他被五花大綁,行動不便,還是掙紮著就地一滾,擋到了敬逸侯的身前。“不要傷害太子殿下。我告訴你靈恩在哪裡就是!”
“你說!”崇化帝命令。
“靈恩他就在……”黑衣人開口,杜宇的心懸了起來。可是黑衣人的聲音又低下去了,好像是故意賣關子。崇化帝擔心兒子的安危,便不由自主地湊了過去。而說時遲那時快,忽然黑衣人一抬頭,口中“嗖”地射出一根針來。亮晃晃,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碧色。杜宇和胡楊都看出來了,驚呼:“是毒針,萬歲小心!”
但這樣的警告如何還來得及?他們的呼聲被崇化帝的慘叫蓋過——這位當今天子捂著眼睛向後摔倒,指尖流下黑血來。
“好奸賊!”胡楊撲向黑衣人。不過,似乎是先前與刺客們搏鬥時傷了元氣,這會兒還沒恢複過來,所以才起身,就腳步踉蹌。與其說是撲向敵人,不如說是摔向敵人。饒是黑衣人被五花大綁,還是就地來了個鯉魚打挺,雙腿一蹬,將胡楊踹得飛了出去,後心撞牆,口中鮮血狂噴。
“師父……”杜宇搶上前去,一腳踏住黑衣人的胸口。怕他再放毒針,所以迅速地將他踢得翻了個身,麵朝下踩住,喝道:“解藥呢?拿來!”
黑衣人哈哈大笑:“還要解藥乾什麼?他不是惦記著靈恩麼?我就送他去見靈恩!哈哈哈哈哈!”
“你說什麼?”崇化帝被敬逸侯扶持著,用未受傷的那隻眼睛瞪著黑衣人,“你們……你們把靈恩怎麼了?”
“不是‘我們’把靈恩怎麼了,而是‘你們’!”黑衣人笑得愈發癲狂,“在吉祥客棧裡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不問問這位假冒的杜大人?怎麼不問問胡太醫?”
崇化帝既震驚又迷惑,看看杜宇,又回頭看著胡楊。胡楊滿口鮮血,倚牆喘息,但還是出聲嗬斥道:“賊人休要胡言亂語!你們到底把太子殿下怎樣了?”
杜宇則更加明白,靈恩之死一旦敗露,紀輕虹活不成,朱砂也活不成。他決不能讓這刺客向崇化帝揭穿那晚的真相。於是腳下加了幾分力氣,感覺到黑衣人的肋骨在斷裂。
“哈……哈……”黑衣人的笑聲詭異,其實是因為咳出血來,“要殺人滅口嗎?好啊,做出這種事來,當然應該殺人滅口了。吉祥客棧……吉祥客棧後院的菜園子裡……哈哈……去挖挖看……”
“什麼?”崇化帝追問。
可是黑衣人的身子忽然一抽,就不動了。一灘鮮血慢慢出現在他頭顱的下方。杜宇小心翼翼地翻過他的身體來,發現他已經咬舌自儘。
“快……看看他身上有沒有解藥!”敬逸侯命令杜宇。
杜宇便俯身去黑衣人的懷中摸索。崇化帝的腳步已經開始有些搖晃,敬逸侯都扶他不住,兩人一齊跌倒在地。外麵的太監和侍衛衝涼進來,有的大聲叫“傳太醫”,有的則口稱“護駕來遲,罪該萬死”,還有的上前去攙扶崇化帝。可是他卻粗暴地將人推開,命令道:“吉祥客棧——立刻派人去吉祥客棧,看看那菜園子裡什麼沒有!”
那菜園子裡還不就是靈恩和他跟班們的屍首?杜宇心急如焚,道:“萬歲……您……您的身體要緊……臣去替您辦這事……”
“不……”崇化帝的身子朝後仰,漸漸軟倒下去,“你不要去……你……這刺客方才說你……你究竟知道什麼?朕知道那天靈恩要去尋你的晦氣……以後朕就沒再見過他……朕知道……小鬼……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朕……”他用那一隻眼睛盯著杜宇,死死地盯著,讓杜宇脊背一陣陣發涼。不過,那的眼神終於渙散了。頭一仰,跌在後麵幾個太監的臂彎裡。“萬歲……萬歲……”他們聲嘶力竭。
“快讓開!”胡楊搖搖晃晃地走上前來,推開眾太監們,給崇化帝把臉把脈,又小心地檢視了一下受傷的眼睛。“拿我的藥箱過來。”他吩咐。太監們即照辦了。他就取出一方白布,按住崇化帝的眼眶,然後拔出來毒針,小心用白布包好。然後,撒了些藥粉在眼睛上,暫時止了血。“先讓他們煲甘草茶,待我研究解毒的法子……”他說,見到有太醫火急火燎地趕來了,就指指崇化帝麵部和頸間的幾處穴位,道:“先幫萬歲封住這幾處穴道,免得毒素攻心。”
資曆最深的那位太醫自然依言行事。後麵跟來年輕的,則要替胡楊把脈。胡楊搖搖頭:“不必了,你們都照顧皇上,我自己還醫得了自己。”他直起身,給太醫們讓開道兒來,示意他們趕緊將崇化帝抬去偏殿的榻上醫治。太醫和藥童們就七手八腳地將崇化帝搬出去了。有幾個侍衛則不死心,仍然在黑衣人身上摸索,想要找到解藥。可惜一無所獲。
“你們也不必白費力氣了。”胡楊道,“他一心行刺,如何會隨身帶著解藥呢?方才你們也聽到,皇上吩咐去查查吉祥客棧的菜園子,你們還不去嗎?少時皇上醒過來,隻怕要問你們呢!”
侍衛們聽他所言有理,自然就去稟報上司,執行此事。杜宇便不無擔心地對胡楊道:“師父……真讓他們去吉祥客棧……那……”
“這事難道還瞞得住麼?”胡楊瞥了他一眼,“就算今天這刺客不說,紙還能包得住火?皇上遲早會知道!如今那刺客既然出言挑撥,就是想讓皇上懷疑你我師徒二人。若是你我不催人去查明此事,豈不更加可疑了?”
杜宇呆呆的:可是靈恩的死訊傳出,崇化帝問起來,他要怎麼應對?
胡楊顯然明白他的心思:“皇上若問,你隻說自己身上的菩提露發作,這幾日都昏昏沉沉,就可以搪塞過去。至於為師……為師和太子素無仇怨,相信皇上也不會聽信那個刺客的一麵之詞。不過,你須得知道,此事瞞不了太久,太子妃,朱砂,東方白,他們都出入吉祥客棧,遲早會被查出來。尤其是朱砂,她素來不懂得避忌,不像太子妃總是顧忌身份,也不像東方白是通緝犯不太拋頭露麵,所有要殺頭的勾當,都是朱砂聯絡的。皇上隻要稍微使人查一查,吉祥客棧就會和朱砂聯係在一起。朱砂是保不住的。你不可再執迷不悟,迷戀這個女人。”
“可是……人不是朱砂殺的!”杜宇焦急。
“有什麼分彆?”胡楊皺眉看著杜宇,“你要出來替她爭辯?那豈不就是告訴皇上你目睹了一切?”
“我……”杜宇不怕死,不怕讓崇化帝知道他和太子的糾葛,以及紀輕虹為了他而殺死太子。可是他死了,也救不了朱砂。現在唯一能做的,似乎是立刻逃出宮去,擊退小翠,擊退東方白,把朱砂搶出來,在一切都來不及以先,和朱砂遠走高飛。他咬咬牙,是下定論決心。
“你……隨為師過來。”胡楊低聲命令,同時,一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杜宇明顯感覺到半邊身子一沉,是胡楊幾乎整個人的重量都墜落過來。不禁扭頭看了看他,隻見其麵色有如金紙,甚是駭人。“師父……”
“杜大人的身子還需要再讓老朽施一次針,請到太醫院來。”他這樣說給在場的太監和侍衛們聽。實際卻把杜宇當成拐杖一樣拄著,艱難地出了門,然後道:“快扶為師去個隱蔽的地方……”才說出這幾個字,身子一歪,靠在了杜宇的身上。
“師父……”杜宇大驚。四顧無人,急急架了胡楊轉到偏殿後麵的牆根兒下。借著後窗偷出來的燈光一望,隻見胡楊雙目緊閉,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
他不知道自己從前是否學過替人療治內傷的法子。隻知道此刻腦子一片空白。試著摸了摸胡楊的脈搏,已經微弱得快要感覺不到,唯將耳朵緊貼其胸膛,才聽到若有若無的心跳。
若是可以有股真氣能夠注入其體內,幫其護住心脈,或許還有一線希望。他想著,就解開胡楊的袍子,意圖尋找其胸口的膻中穴。不過這時候,手碰到了一本書冊——《一飛衝天》跌落了出來。
此刻,他可以拿著秘笈逃離皇宮。然後就可以救治朱砂,從此遠離紛爭——胡楊不能阻止他!隻要他把胡楊丟下,這人可能就此喪命,今後也不會再來求索他的下落,向他追討秘笈——就算彆人在此發現胡楊的屍體,然後聯想起是他和胡楊一同離開禦書房,從而懷疑起他來,他也不在乎。反正,他要遠遠的逃開,過隱姓埋名的生活。
隻是,他的手指顫抖,拿著秘笈,卻無法揣進自己懷裡去。
你在猶豫什麼?他暗罵自己,難道還沒有厭倦這一切嗎?要任這大好機會白白溜走嗎?莫非還感到愧疚?難道不是胡楊把你變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難道不是胡楊要加害朱砂?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這樣催促自己的時候,心底卻響起了另一個聲音:他是你的師父。撫養你成人,傳授你武藝,若沒有他,你也許早就死了!做人豈可忘恩負義!
他把秘笈擺在一邊,以手掌抵著胡楊的胸口,集中精神,找尋體內力量的源泉——也許是方才跟崇化帝議事的時候偷偷練了一陣,那從前像泥鰍一樣四周遊走難以捉摸的真氣很快就被他抓住。又因他先前下功夫背誦口訣,此時一靜下來,秘笈上的文字和圖片就有序地出現在他的腦海,引導者他的氣息。沒多一會兒,他已感到體內的力量澎湃,且可以隨著他的意念運行到他的右臂,又通過他的手掌,傳入胡楊的體內。他自己的元神也好像跟著那力量鑽進彆人的軀體,看到阻塞的通路,和受傷的臟腑。他並不知道要如何醫治,隻是想,若能將這通路打開,氣血順暢,自然就會好很多。於是,導引真氣緩緩地推撞那些障礙,一次不成,便兩次,三次……終於搞到一絲鬆動,打通了一處。他又一鼓作氣,繼續向前,第二處,第三處……不知忙碌碌多久,胡楊的心跳變得有力起來,麵色也不似之前那麼嚇人。他才敢鬆一口氣,收功休息。也才發現自己大汗淋漓,袍子都濕透了。
“這是……哪裡?”他忽然聽見胡楊問。
“師父醒了?”他欣喜,“我們還在禦書房。師父方才暈過去了。徒兒……雖然不知道得不得法,但總算是把師父救醒了。”
“哦?”胡楊微微支撐起身子,見到《一飛衝天》在旁邊,就拾起來放進懷中,“你替我推宮過血?你……你的內力恢複了?”
“啊,這個……”杜宇愣了愣,“徒兒……徒兒也不知道……也許……也許是穆雪鬆那天注入徒兒體內的一股真氣幫徒兒……打通了經脈?”
“你乾什麼這樣戰戰兢兢的?”胡楊皺了皺眉頭,“為師聽到你內力恢複,高興還來不及。這樣,你也可以修習《一飛衝天》,治好自己身上菩提露的毒,為師就可以把仙人拉纖也幫你解了。此後,就可以好好為皇上效力,也好好享受榮華富貴。”
杜宇不作聲。
“我們在這裡也很久了吧?”胡楊抬頭看看天,一團漆黑,既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星星。“為師得趕緊回太醫院去,還要替皇上解毒——你也快出宮去吧。不是要籌備迎擊蠻族的事嗎?”
是,他是要出宮去。杜宇想,不過,不去迎擊蠻族,要帶著朱砂走。已經不能再耽擱了!他在這裡和胡楊道彆,那就是永訣了!
師父,這樣我就不欠你了。他默默地說。扶起胡楊來,一直送到太醫院附近,然後拱手作彆。頭也不回,跑出皇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