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搭乘來時的車轎,而是趁著宮門口的人不注意,沿著宮牆的陰影跑進黑暗的巷子,然後,一路疾奔回家中。他也沒有叫醒門子從正門進入宅院,而是繞去後花園,越牆而入——因他知道,小翠和東方白必然在等著他,也許,黃全亦然。
他經過了池塘,假山上題著“雲銷”,塘上九曲橋,欄杆題著“雨斷”。他知道湖心島上有劍閣,裡麵有杜宇的劍——真正的杜宇的劍。然後他又經過了醉情閣。那裡有著真正的杜宇平日會讀的書,還藏著他作為七瓣梅花的首領所搜集的各種消息。門口的對聯也是真正的杜宇所題寫的。
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如今知道,自己不是杜宇。真是的身份也無關緊要。誰是誰的親信,誰是誰的眼線,誰對誰有恩,誰對誰有仇,全都不去計較。隻要離開這裡,和朱砂開始新的生活。
去年,他對朱砂說:“我們走吧,離開這裡,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隱姓埋名的過日子去。隻要有你,我什麼都不要了。”
如今,他終於要實踐這句話。
這其中,經曆了多少苦痛,多少傷害!
那一夜,若他沒有轉頭離開執著地要去追尋真相,他豈不早就和朱砂過著“煮雪問茶味,當風看雁行”的逍遙生活了嗎?
什麼蠻族壓境,什麼王位之爭——他錯過一次,決不能再錯第二次!
腳步如飛,他很快就來到了朱砂的臥房。悄悄點透窗紙看了看,東方白和小翠都不在,連貼身丫鬟小玲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真是天助我也!他心中狂喜,即輕輕推門進去,就要將床上的朱砂抱起。然而,偏偏這當口,外麵卻傳來了腳步聲,還有東方白和小翠的對話——
“也不知他們在宮裡商議抗擊蠻族的事商議得如何了?”
“畢竟是國家存亡的大事,我想瑞王爺也不敢亂來。咱們且等著!”
糟糕!杜宇暗叫不妙。眼看兩人已經跨進房來,連忙一縮身子,躲到了床下。
那兩人便一直走到朱砂的床前。聽小翠埋怨:“這個小玲,跑到哪裡去了?一刻也不讓人省心!”
“算了吧!”東方白道,“出了這麼大的事,也難怪她害怕,也許逃出府去了。她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丫鬟,想逃離是非罷了!”說著,又歎了口氣:“彆說她,這一切對於我來說,也是匪夷所思!我以前隻道杜宇是個混蛋,後來卻發覺他是個忍辱負重的義士,今日你們又告訴我這個杜宇是假的……唉……”
“這不是匪夷所思,而是賊人奸詐狡猾,咱們也得使出渾身解數,和他們鬥智鬥勇。”小翠道,“可憐朱砂姑娘,如此深明大義的一個女子,被那個假杜宇拖累,變成了這幅模樣,不知怎生醫治才好。”
“朱砂姑娘不算深明大義。”東方白道,“她其實隻是個癡心的小女子,一心一意地掛念著宇文遲罷了。卻不知宇文遲身在何方?或許和真正的杜大人一起,保護著中宗皇帝,正在等待撥亂反正的機會?”
宇文遲。昨夜終於首次出現在他夢裡的人。
朱砂心愛的人。
被真正的杜宇記錄在名冊上,說是“生年不詳,籍貫不詳,師門不詳”,“恐非善類”,但又有“赤子之心”。
按照紀輕虹的說法,他應該是瑞王爺的手下。
朱砂若是和他重聚,真相大白時,應該更加傷心吧?
小翠早已看過那名冊,經東方白一提醒,就想了起來:“說起來,上次在醉情閣裡找到了名冊,是杜大人寫的,裡麵寫著瑞王爺手下的名字,最後一頁上是宇文遲。”
“小翠姑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從東方白的語氣就可以猜出他皺起了眉頭,“莫非懷疑宇文遲是瑞王爺的人?這絕不可能!宇文遲是七瓣梅花的人!”
“東方大俠彆著急!”小翠道,“杜大人也沒說那名冊上都是瑞王爺的手下。我記得他隻是對宇文遲有些懷疑罷了。不過,你有沒有想過,杜大人身為七瓣梅花首領,卻能以門生的身份潛伏在瑞王爺的身邊,宇文遲難道就不能以瑞王手下的身份假扮中宗皇帝的親信,甚至打入七瓣梅花的內部?”
“你彆亂猜了!”東方白不悅地打斷,“宇文遲是我的結拜兄弟,他絕不可能是這種不仁不義的卑鄙小人!再說,他現在失蹤了,咱們在背後議論也沒有用。”
“好吧。”小翠道,“我倒真希望世上能多幾個像東方大俠這樣坦坦蕩蕩的漢子,那我也不用再成天擔心被彆人算計了。”
東方白笑了笑,權當小翠的話是讚賞。
兩人正說著,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翠姐姐!”
“咦,小柱子!”小翠驚訝,“你怎麼來了?”她和東方白都走到門口。從杜宇的那個角度,隻可看見他們三個人六條腿——門外剛來的那個,從袍子和靴子即可認出是宮裡的太監。“宮裡出大事了!”太監尖著嗓子,把七瓣梅花來襲的消息告訴了小翠,連崇化帝受傷中毒的事也說了。
東方白驚訝萬分,又惋惜崇化帝並沒有立時斃命,跺腳道:“這狗賊怎麼這麼命大?”
小翠卻沒有接話,沉吟片刻,道:“這可糟糕!瑞王爺本來已經想要對敬逸侯不利,少時靈恩的屍首被挖出來,他隻怕會立刻發難對敬逸侯不利。咱們得趕緊設法把敬逸侯救出來!”
“啊呀,可不是!”東方白也一拍腦袋,又問:“那……杜宇呢?我是說,那個假冒的杜宇呢?”
“杜大人和胡太醫一起去太醫院了。”太監回答,“不知這會兒出宮了沒有。”
“師徒二人狼狽為奸!”小翠切齒道,“不過聽你這麼說,胡楊受了重傷,大概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來。靈恩的事情被揭發,他倆一定在為如何自保傷腦筋呢!東方大俠,事不宜遲,咱們得趕緊去營救敬逸侯。”
“好!”東方白答應,“現在宮裡一定已經亂了套了,咱們正好趁此機會闖進去。”
“為了穩妥起見,還是聯絡七瓣梅花協助。”小翠說著,已經跨出門去。東方白和那太監也一起。轉眼,他們的腳步聲已經消失在遠方。
杜宇隻覺得心下一陣狂喜——至於皇宮裡接下來將會是怎樣的腥風血雨他才不在乎。重要的是,現在她可以帶朱砂走了。
於是,迅速地從床下鑽出來,抱起朱砂,大步地跑出房門去。
沒有遇到任何的阻攔——想是下人們早就被小翠支開了。很順利就離開了杜府,然後又在深夜的長街上一路狂奔。有幾次看到巡邏的官兵經過,他就展開輕功縱上房去,或者躍入院牆,隱藏行蹤。那些官兵都行色匆匆,並沒有發現他。但是,為了安全,他索性放棄了街道,在錯落的屋宇間縱躍。
天上沒有月色,沒有星光。城中隻有幾點燈火。巡邏的官兵去遠離之後,四圍少有人聲。這個隱藏著重重殺機的城池,好像波濤暗湧的海洋,雖然時刻威脅著要將人吞沒,但此刻卻好像在沉睡。給了人逃生的機會。
他感覺自己好像追回了時間,回到了去年那夜。他走出了朱砂的房門,行了幾步,然後毅然調頭,拋卻掛慮,衝回去,拉著朱砂的手,逃離恩怨的束縛。他們一起,在深夜的京城奔跑。身後有衝天的紅光,可是他們誰也不回頭。因為他們都知道,那些都是極大的不幸,是惡毒的詛咒,他們隻要往前跑,奔向他們自己的幸福。
杜宇感覺腳步輕快,猶如生出雙翼,在夜空翱翔。在跨越某條街大時候,他再次看到了巡邏的官兵,於是藏身到一座房子的屋脊之後。恰此時,他感到懷裡的朱砂動了動。他不知是否其傷勢有變,趕忙順著屋簷跳進院子裡,借著房內偷出來的微弱燈光看來看——朱砂仍在沉睡,並無不妥,他才鬆了口氣。但再抬頭瞥了一眼那亮燈的房舍,不由驚了驚:這不是擷芳園麼?他怎麼跑進擷芳園來了?
倒也不必驚慌,他告訴自己,現在靈恩已經死了,園子裡並沒有可怕之人。而且這裡他再熟悉不過了,這裡以前不是瑞王府麼?機關暗道,沒有他不曉得的。
這樣想著,心裡忽然生出一條計策:此刻,他們沒有落腳之地。靈恩之死東窗事發之後,朝廷一定會搜捕朱砂。而他就這樣一走了之,崇化帝和胡楊還有七瓣梅花的人——雙方都不會輕易放過他。與其出城去,疲於奔命地躲避追捕,不如暫時藏身此處,誰又會想到呢?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豈不就是最安全之處?
當下,他又抱起朱砂,往擷芳園的深處走去——不再去計較自己為何知道方向,隻是朝著記憶中的地牢密室。轉右,轉左,穿過遊廊,繞過池塘……一步多餘的路也沒有走,他來到假山前,通道就在那裡。
他讓自己的身體帶領著,摸索到了機關,一扭,暗門就打開了。他抱著朱砂走了下去。
裡麵一片死寂,且伸手不見五指。瑞王爺說,他不喜歡囚禁犯人,囚禁不能使人歸心;靈恩說,不能為己所用的,儘快除掉。所以這裡從沒有長期囚禁的犯人,也沒有長期當值的看守。不過,刑訊也所要的一切卻已備足,隨時準備招呼敵人。
杜宇在黑暗中行動自如。找到了一張椅子,將朱砂安置了,又摸索到架子上的火折子與油燈,點燃了,一室溫暖的光輝。這裡不像是囚室,反而像是世外桃源的農舍了。
他輕輕捧起朱砂的臉端詳了片刻,又仔細檢視了她後頸的針孔。那三個紅點清晰可見。能否救朱砂,就看他能不能從《一飛衝天》的心法裡誤出解開仙人拉纖的方法了。雖然隻背到第十一重,雖然他隻聽穆雪鬆解釋過第七重……但是為了朱砂,他必須排除萬難!
於是在房間的一角盤膝坐下,閉目運氣。
先從第七重開始修習。畢竟得到過穆雪鬆的親身指導,且方才在皇宮裡也曾經誤打誤撞地練習過一陣,他依照記憶中的口訣一路修煉下去,氣息順暢,真力運轉自如,說不出的舒泰。練練幾回之後,已然純熟,甚至清晰地感覺到了自己體內的最後一根銀針——氣息好像是有眼且有手的,能看到那銀針的位置,還能捏住它,接下來,隨便是推還是拔,似乎輕而易舉就可以把針從身體裡清除!
若那樣,他就可以擺脫這幾個月來顛三倒四的噩夢了,就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和一切的恩怨愛恨。
幾乎要一鼓作氣把銀針逼出去。可是,才催動真氣,又怯懦了。因他隱隱地覺得,真相隻怕比噩夢還要醜陋。況且,他現在還沒有十足的把握,萬一用岔了力氣,把自己變得更加癲狂,那誰來救朱砂呢?便不去理會銀針在身體裡的顫動,開始修煉第八重的新法。
這一次困難許多,幾乎每一句都有不明之處。無人指點,他隻能自己摸索,一條經絡一條經絡地試過去。有時運氣好,猛地撞開了一條通路,而有時則試了一輪又要重頭開始,指引所用的力道並不得法。這樣不斷嘗試,隻不過練練頭五句口訣,便已經渾身大汗淋漓。但為了救朱砂,他不肯休息,仍繼續修煉下去。大約用來兩個時辰的功夫,才又練多了十句口訣。不過,過來開頭的這一段難關,他就慢慢找到了竅門,嘗試的過程中,碰壁的次數越來越少,走的冤枉路也大大削減。第八重餘下的那些心法口訣,總共隻用了一個時辰就學完了。他又花了一個多時辰再鞏固了幾回,才繼續往第九重進發。
這光景,一方麵是因為他心中那堅定的信念,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他內力的修為越來越好,身上的疲勞之感全然消失。雖然已經幾個時辰奔波勞累,不吃不喝,他竟也不覺得,反而精神越來越好。把時間也忘記了。隻是完全沉浸在心法之中。如此,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把第十一重也練完了。那時,隻覺渾身充滿力量,比吃了山珍海味又酣睡半日還要精神抖擻。
朱砂有救了!他心中狂喜。
即走去椅子邊,檢視朱砂的狀態。隻見她雙唇乾裂,呼吸微弱。不禁心中大罵自己糊塗:他練功入神,忘記了吃喝,朱砂卻也一直水米未儘,豈能支持得下去?得先去找些飲水食物來,否則朱砂哪兒有力氣挨過療傷額度過程?
當下,又把朱砂放回到椅子裡,自己走出那密室去。外麵仍然夜色沉沉,所以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密室裡呆了一天還是兩天。不過黑夜正好隱藏行蹤。他便憑著記憶,往廚房走。經過正廳附近的時候,見那邊燈火通明,還傳來吵嚷之聲。未知發生了何事。他順道躍上屋頂張望了一下,隻見廳內以及廳前的院子裡掛滿了白色的燈籠,許多披麻戴孝的宮女太監在哪兒跪著,哀嚎不止。另有一般和尚念念有詞。
必然是靈恩的屍首被發現了,此刻是守靈做法事呢!他想,那便更加不能耽擱了!須得立刻醫好朱砂,遠遠離開京城!
於是,也不去抓個人來打聽宮裡的情況,隻一徑奔到廚房,趁人不備偷了些乾糧,又見鍋裡熬著菜粥,想是給和尚們吃的,正好可以喂給意識全無的朱砂,就裝了一瓦罐,複有奔回密室來。
他給朱砂喂了些粥,便扶她在密室當中坐下,自己學穆雪鬆的樣子,以手掌頂住朱砂的百會穴,將內力緩緩注入其的體內。這一次,比先前順利許多,幾乎立刻就找到了一條通路,順著走下去,便觸到了那三根銀針。他小心地用內力推動,隻是那銀針甚為纖細,滑不溜手,簡直沒法拿捏。他恨不得能變出一把極細小的鉗子來,深入朱砂的體內夾走異物。可是那全無可能!他唯有用內力去推撞,一試再試,徒勞無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