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此時,想起《一飛衝天》第十重裡講到如何行功運氣,要收放自如,剛柔並濟。這不僅是說,隨時隨地可以發功或者收功,更要求準確地使用力道,無論是要擊碎一麵銅牆鐵壁,還是要拈起一根蠶絲,都要精確無誤。想到這一條,他登時如醍醐灌頂,試著按照心法上記載的一運氣,果然就捏住了針頭,再緩緩一推,針就刺破皮膚而出。他急忙用另一隻手捏住針尾,迅速地一拔,這害人的凶器就脫離了朱砂的身體。
杜宇怎不欣喜若狂。見朱砂頸後滲出幾點血珠來,便用衣袖替她按住。等血止住了,才依樣畫葫蘆,拔出來第二根銀針。這時,他歡喜得都快要手舞足蹈了。隻要拔出最後一根針,噩夢便結束了,他們可以儘情地追求幸福。於是一鼓作氣,又去拔地三根針。隻是,這個時候,他心裡忽然“咯噔”一下:朱砂醒過來,然後呢?
朱砂愛的人是宇文遲。對冒牌的杜宇,她恨之入骨!
解開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纖,朱砂就會繼續天涯海角地追尋宇文遲的下落,不惜傾其一生。杜宇不能和她在一起。而她找到宇文遲的時候,一旦得知宇文遲乃是瑞王手下,隻怕天塌地陷,受傷更甚於現在。
那樣,還不如不要解開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纖了——甚至,應該學習仙人拉纖的手法,好讓她永遠和自己在一起。隻不過,得到一個傀儡朱砂,卻和失去沒什麼兩樣。況且,若是那樣,他何必還帶朱砂遠走天涯呢?在這裡一起做傀儡,一起享儘榮華富貴,也沒有什麼分彆。還省了周折。然而,那怎麼可以?
他的心思混亂起來。原來他是走到了一個岔路口,雖然可供選擇的道路很多,但是每一個都是死胡同。
心念一亂,氣息也就跟著亂了。銀針拿捏不穩,竟被推到旁處去了。朱砂的身子不免一僵。
杜宇大駭:我在想什麼!我得不得到朱砂打什麼緊?治好朱砂才是最重要的!又凝神靜氣,去對付那銀針。隻不過,由於位置偏了,這次折騰了很久,才又重新抓住。向前兩次一樣,他看到針尾刺出肌膚,就抓住了,一抽而出。
“啊!”他聽到朱砂一聲慘叫。
恰此時,油燈燃儘了,陷入一片黑暗。
“朱砂?朱砂?”杜宇嚇得魂也丟了,在黑暗中抱著軟到在懷中的朱砂——探其鼻息,仍然微弱,在摸到嘴邊,卻是一片粘手的溫熱的液體——應該是血。
天啊!他做錯了什麼?這要害死朱砂了!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是不諳醫術的——或許以前會,但現在毫無頭緒。他給人療傷,唯一的印象就是在宮裡幫胡楊推宮過血。或許也可以照樣救朱砂?
沒有彆的選擇,他隻能冒險一試。就按照那夜在宮裡所做的,讓內力順著朱砂的奇經八脈行走,尋找淤塞的地方,每找到一處,就輕輕打通。如此,過了兩個多時辰,他已經汗透重衣,才感覺朱砂的脈搏漸漸恢複平穩。他還不放心,又細細檢查了一次,確定朱砂的經絡全都通暢,才收功休息。
摸索著,給燈裡添了油,再看朱砂,麵色、呼吸並無異常,隻是還沒清醒。
希望沒事!他心中祈禱。
這是才感覺累了——是筋疲力儘了。即在朱砂的身邊坐下,握著她的手,一邊休息,一邊數著她的脈搏,靜待她醒來的那一刻。
這種安靜的感覺是多麼的美好。雖然有惶惑與不安,但至少此時此刻,隻有他和朱砂靜靜相守在一起。
意識便逐漸模糊,沉沉睡了過去,夢見胭脂園,夢見花魁巡遊,夢見滔滔江水,琴簫相和,夢見荷塘泛舟……夢見有幾次,他也是這樣累了,隨便一歪,就睡過去,不知幾時,朱砂就來了,輕輕撫摸他的臉頰。
她的手是那麼溫柔。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她說。
杜宇睜開眼——這不是在做夢了。朱砂淚眼朦朧,就在自己的對麵:“你這狠心的人,怎麼丟下我這麼久?”
“朱……朱砂姑娘……”他怔怔。
“我總還記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朱砂喃喃,“那天下著瓢潑大雨,雖然已是後半夜,外麵卻亮得好像黎明,漫天紅光。你忽然來了,對我說,你累了,不想再繼續下去。又說,你覺得這麼多年來,所做的許多事,都毫無意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卻不解釋,隻說,要和我遠走高飛,讓我收拾好細軟等著你,等你出去辦一件事,之後咱們就離開這裡。我就一直等,一直等,可是你沒有回來。”
漫天紅光的雨夜!杜宇呆住——讓他錯失幸福的哪一個瞬間。果然不是幻覺。可是先前每每提起此事,朱砂都怒斥他胡言亂語,如今怎麼自己說起來了?“朱砂姑娘……你……你……認得我是誰?”
“呸!”朱砂嫣然一笑,嬌羞嫵媚不可方物,“你以為你易容改裝成這個模樣我就不認得你來?你腦後的七瓣梅花標記還在呢!宇文遲,你休想要裝傻充愣來逗我,我可不上當!”
宇文遲?她把他當成了宇文遲?杜宇心裡才萌芽的一絲歡喜就這樣被無情地踩死了。他如今已知道自己並不是杜宇,但他又怎麼可能是宇文遲呢?朱砂這樣溫柔地待他,是認錯了人——怎麼會認錯?隻怕朱砂身上的銀針雖除,神智卻還未恢複正常。這是暫時的?還是他拔針的手法有什麼錯誤,已對朱砂造成了永久的傷害?他先是感到驚慌與憂慮,但隨即又起了些許僥幸:如果朱砂永遠把他當成宇文遲,他們遠走高飛隱姓埋名,真正的宇文遲也不會找到他們,那他豈不是可以和朱砂長相廝守下去?他所懼怕的所有事,全都迎刃而解。
這雖是個卑鄙的念頭,但卻瞬間占據了他的心。尤其,朱砂的笑容傾國傾城,讓他舍不得放棄。便也笑了笑,道:“是我的錯,那天我出門後,又遇到了許多麻煩事,累得你也受苦了。不過現在走,總算還不遲——我們遠遠離開這是非之地,現在就走,好不好?”
朱砂望了她一眼,忽然甩手道:“不好!你憑什麼要我跟你走?”
杜宇的心一沉:她不是忽然又神智清醒了吧?
但朱砂隨即又帶著嬌嗔的語氣,道:“我早跟你說了,雖然我不是良家婦女,但你若沒有三書六禮,也休想把我帶出胭脂園去。這樣隨隨便便讓我收拾細軟跟你私奔,我才不願意呢——我告訴你,想要用花轎抬我回去的達官貴人可多得去了。我一介花魁,才不能隨隨便便就跟著你這個浪子去吃苦受罪。”
原來是為了這個!杜宇鬆了口氣,又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來,道:“你也曉得我是一個江湖浪子,你卻是個身價極高的花魁,隻怕我想要替你贖身,也湊不出銀子來。再說,你媽媽愛財如命,一定也不願意讓我把你贖出去,隻怕早計劃著讓那些個達官貴人來爭個頭破血流呢!”
“呸!”朱砂輕啐了一口,“油嘴滑舌,好不討厭!我替媽媽辛辛苦苦賺來這麼多年錢,她也不至於這樣不顧惜我。贖身的銀子自然是要給的。但我難道沒存下些私房錢嗎?才不要你花費一個子兒!隻不過是要你掏出真心來給我看——像上次那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丟下我一個,這種人,怎麼可以托付終身?”
此話雖是埋怨,但聽到杜宇的耳中卻甜蜜無比。那一刻,他覺得好像自己長久以來所遭受的一切痛苦都不複存在。或者不如說,他付出的一切努力,所經曆的所有磨難,都是為了這一刻。不由笑了起來:“好,你要我掏出真心來給你看?等我拿把刀來!”說著就站起身,走去架子的跟前,上麵正有幾把匕首。
“哎——”朱砂急了,上前來拉住他,“誰要你真的挖心出來呀!”
杜宇嘻嘻一笑,從架子頂上摸出幾隻蠟燭來:“這雖然是拷問犯人時上刑用的,不過此時也找不到更好的——就用這個做龍鳳燭,如何?”
朱砂一愣,紅了臉:“我堂堂花魁,就這樣嫁了你,可真是虧本生意。”
杜宇挑選了兩隻模樣規整的蠟燭,湊在油燈上點著了,一左一右立足油燈的兩側。滿室登時充滿了金色的輝光。“於你是虧本生意,於我又何嘗不是?”他笑望著朱砂,“我不知修行了幾輩子,才遇到你。原本大概修成個神仙也可以,現在都不要了。隻要有你就足夠——從今以後,你我二人再也不分開,可好?”
朱砂隻是紅著臉,並不回答。過了許久,才一拉杜宇道:“還要怎樣?還不快跪下磕頭!”
杜宇大喜,當即“撲通”跪倒,朱砂也在他身邊跪下,兩人對著蠟燭拜了天地。朱砂道:“我沒有父母,不知胭脂園在哪個方向,我拜我媽媽,當是高堂吧!”杜宇也不知胭脂園在哪個方向,思忖片刻才估計個大概,指給朱砂,接著也暗想:我的父母呢?我要朝那個方向拜?
他想起來西郊荒山的草叢裡那兩塊淒涼的石碑,一塊上麵是空白的,另一塊的底部刻著一朵半開的蓮花。
耳畔想起了崇化帝的聲音:朕要為你的父母翻案。
如今是不可能了,他想,靈恩死了,他也選擇徹底背叛崇化帝。父母在天有靈,原諒他的不孝吧!就衝著西方磕了頭。起身時,見朱砂星眸閃閃望著自己,心中隻覺萬分溫暖: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於是和朱砂深深地互相拜了下去。
“宇文遲,你說從今以後再不離開我,可不能反悔!”朱砂道,“否則……哼!”
杜宇隻是微笑:隻要朱砂永遠把他當成宇文遲,不推開他,他自然不會走。
朱砂看他兀自出神,問道:“你的那些大事,當真不去辦了?”
“不做了。你放心。”他對朱砂道,“天下間除了吃飯睡覺,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這話不錯。”朱砂笑,“我倒還會整治幾樣小菜,就不知你會不會耕田?”
“不會,學就是了。”杜宇道,“再說,憑我的一身武藝,也許能給彆人當個保鏢護院,也不見得非要耕田才能謀生。”
“嘻!”朱砂伸手戳了戳他,“這是你說的——可不要到時候覺得委屈了自己。”
為了你,有什麼算得是“委屈”?杜宇心想,就扶著朱砂的肩膀道:“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外麵瞧瞧狀況,也準備些清水乾糧,咱們好離開這裡。”
朱砂瑟縮了一下:“你……你真的會回來吧?不會像上次那樣?那天你也是說出去一下就回來,所以我一直等,一直等,可是你沒有回來。直到三天後,京裡都傳開了,我才知道,那一夜漫天的紅光是奉先殿失火——中宗皇帝在奉先殿被燒死了。瑞王爺當了皇帝。我還是等你……我……我等你……原本在胭脂園等著你,誰知卻忽然一道聖旨,將我賜給杜宇為妻。我也哭過,也鬨過,也尋死過,但還是被綁上花轎,嫁到了杜家。因為他們對我說,你已經被定為亂黨,被杜宇抓住,唯有我嫁給杜宇,才能救你一命——唉!”
“朱……朱砂……”杜宇心中一駭——莫不是她的神智在漸漸清醒?
“啊?”朱砂顫了顫,“什麼?”
“你方才說……你說你嫁給了杜宇?”
“嫁給杜宇?”朱砂瞪著他,“我什麼時候說我會嫁給杜宇了?人家是瑞王爺跟前的紅人,到花街柳巷來,就是逢場作戲。他雖然接過我的繡球,但是怎麼可能娶我這樣的青樓女子?人家的夫人即便不是公主、郡主也是名門閨秀!嘻嘻,我知道了,你是為了繡球的事在吃醋!”
如此昏話!但杜宇又鬆了口氣,順著那話頭道:“是了,我就是看不過他搶了繡球。那繡球明明是拋給我的!”
“真沒羞!”朱砂笑道,“你怎知我是拋給你的?杜大人乃是京城第一號青年才俊,文武雙全,我就算沒有做誥命夫人的命,難道還不能仰慕他?”說著又虛起眼睛:“你易容改扮……為何要扮成杜大人的模樣?”
杜宇無言以對,且害怕這樣繼續下去,朱砂可能會發現破綻,或者變得更瘋,或者就清醒過來——那一切就全完了。於是含混道:“隻是現在非常時期,需要掩人耳目。你倒提醒了我,我除了去準備清水乾糧,還得給你準備身衣服,你也要易容改扮,咱們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這裡。”
“嘻!”朱砂掩嘴嫣然一笑,“你改扮成杜大人的模樣,還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外麵不知有多少高官顯貴等著招杜大人做女婿呢。隻怕你一出門,就被人家拉走了!”
對她這爛漫的態度,杜宇隻能報之以一笑。“等著我!”他說,便朝密室外走。又依依不舍地回頭再三——朱砂一直笑盈盈地目送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