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毫不慌亂,見旁邊有個七瓣梅花的劍客提劍想要暗算自己,便欺身過去,一掌拍中其麵門,將其丟出圈外,同時奪過他的兵器來。剛好東方白攻到跟前,杜宇便橫劍一擋。鋼刀與長劍相撞,火星四濺。杜宇還穩穩地立著原地,東方白卻向後飛出丈許,使出千斤墜的功夫,才穩住身形,而腳下的青石路都已經被擦出兩條明顯的痕跡。
“這個才應該是真正的杜大人!”眾人議論,“早聽說他是文武全才,今日終於見識到他的武功了!”也人有道:“我聽說之前杜大人曾經在宮裡遇到亂黨,也不見他怎麼抬腿動手,就把亂黨撕成八塊。我還不信。今天見這身手,才曉得他的厲害!”
“都愣著做什麼?”杜宇喝道,“還不快把亂黨全數拿下!”
“是!”禁軍兵士們得令而動,都朝小翠等人圍攏過去。饒是七瓣梅花的諸位個個都是會家子,但雙拳難敵四手,在圍攻之下,很快就露出了敗象。
“咱們撤吧!”有人建議小翠。
小翠也看出今日無望成事,唯有咬了咬嘴唇,招呼大家殺出重圍去。但一部分禁軍兵士仍窮追不舍,終於還是有兩位劍客落入禁軍的手中,另有一人被亂刀斬死。不過禁軍士兵也有不少傷亡。街道上血流成河。
那些原本來請願的大營士兵大多太過驚訝,在一邊呆呆看著。見爭鬥告一段落,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出聲問道:“杜大人……黃元帥……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黃全望了望杜宇——他自然知道這一個也不是真正的杜宇。歎了口氣:“老朽也不知道那些是什麼人。不過此時最重要的是發兵阻擊蠻族——杜大人以為呢?”
杜宇的手裡還握著劍。有片刻的惶惑,心中奇怪:我在做什麼?可口中卻已經說道:“不錯,當然要抗擊蠻族。不過,攘外必先安內——黃老元帥,你也看到了,不僅亂黨借你的名義亂做文章,就連這些士兵也不安分守己。皇上已經安排了領兵阻擊蠻族的將軍,但這些士兵卻好像隻聽你的號令,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黃全愣了愣——這一席話中的暗示還不明顯嗎?“隻要是抗擊蠻族,保家衛國,老朽不圖那個領兵的虛名。”他道,“我早也和杜大人說了,哪怕是做一個小卒,隨軍出征,我也心滿意足。不過,看來杜大人是不放心我在軍中的。那麼我留在京城做我的安平伯就是!”說著,又轉向那些士兵們:“你們好生聽著,不管過去你們跟沒跟過我,既然是軍人,就要效忠皇上,要聽從主帥的命令。此去迎戰蠻族,無論是誰領兵,你們都要英勇奮戰。若是還念著向日跟我的那些舊情分,便更加要勇猛。你們勇猛,就是給我爭臉了!誰要是再胡說八道,搞內訌,搞派係,我可饒不了他!”
士兵們聽他如此說,再不敢多言,都頓首道:“是,卑職等一定奮勇殺敵,不給老元帥丟臉!”
“這才像話嘛!”驀地,傳來了崇化帝的聲音。隻見他的一隻眼睛上還遮著黑布,形容憔悴,但神色卻不減往昔的威嚴,甚至還多了幾分剛硬。太監扶著他走了過來。身後兩三步之遙,胡楊緊緊跟著。
“萬歲!”眾人忙不迭都跪了下去。
崇化帝一直走到杜宇的身邊,瞥了他一眼,又看看被禁軍士兵看押住的藍衣男子:“朕聽說這裡方才有亂黨,還有人假扮杜大人,可有此事?”
“回萬歲爺的話——”禁軍軍官將適才的騷亂簡略地回報。
“荒唐!”崇化帝皺眉冷笑,“若不是朕親眼看到你們這些朝廷命官,朕還以為自己走進了哪個下三濫的戲園子!你們幾個加起來,也有一百歲了,就算是武官,也讀過聖賢書,竟然聽信此等江湖術士之言?見到這些妖言惑眾的亂黨,根本就不該與他們羅嗦,直接拿下便是。你和他們糾纏不清,豈不給了他們更多蠱惑人心的機會?此刻大敵當前,卻讓亂黨擾亂軍心,你們該當何罪?”
“臣罪該萬死!”那禁軍軍官首先跪了下去。黃全也跟著跪下請罪。杜宇心裡隻想:完了,如今被崇化帝撞見,還怎麼脫身?可身子卻如被人操縱的木偶般跪了下去,口中道:“臣未能及時拿下一乾亂黨,請皇上降罪。”
“罷了,朕現在也無暇追究。”崇化帝道,“把這個賊膽包天冒充朝廷命官的家夥押到刑部大牢裡去。杜愛卿,安平伯,你們隨朕來!”
“是。”杜宇和黃全垂首答應,見崇化帝轉身離去,就各自起身,跟在後麵。
崇化帝的車轎在離開眾人很遠的擷芳園的正門。一眾太監侍衛等都在那邊肅立著。崇化帝隻留胡楊在身邊,讓其他近身的奴才也到車轎邊等候,自己對黃全道:“安平伯,想來事情的曲折,你已經知道了?”
黃全未抬頭,似乎是在看著地上崇化帝的影子,片刻,才道:“是,老臣已經知道了。”
“哦?你知道了,方才卻沒有在你舊部們的麵前揭穿?”崇化帝問。
“老臣以為,眼下應以抗擊外敵為先。”黃全回答,“不宜內耗。”
“是麼?”崇化帝道,“你是真心如此認為?若是中宗皇帝親自來了,你當如何?”
“中宗皇帝親自來了,老臣也是這樣說。”黃全道,“先驅除韃虜,再論其他。”頓了頓,又道:“老臣此前幾番請纓,皇上皆不恩準。後來老臣聽說了中宗皇帝的事,左思右想,明白了皇上的顧慮。萬歲是怕老臣假抗擊蠻族之名,帶兵助中宗皇帝複位。既想明白了這一條,老臣也就不再執著於親自上陣殺敵了。與其讓皇上顧慮重重,遲遲不願發兵而貽誤戰機,不如老臣安心在家養老,讓皇上派自己信任的人去迎戰蠻族。這才是社稷之福。”
“哈!”崇化帝冷笑了一聲,“黃全啊黃全,你倒還真是個正人君子——誰說朕擔心了?中宗早就變成了鬼,什麼他從奉先殿逃出去,又什麼真假杜宇,都是無稽之談。真有人來自稱是先帝,那必然是騙子,朕會砍了他的腦袋!”
黃全不接話。
崇化帝又接著道:“你說要在家養老,這提議聽起來不錯。方才你勉勵士兵,要忠心為朕殺敵。這也很好。不過,難保七瓣梅花的人不會再打著你的旗號興風作浪。你說,朕該怎麼辦?”
黃全依然看著地上的影子:“萬歲的意思……莫非是要老臣死了,好徹底絕了旁人的念想麼?”
“那倒也不必!”崇化帝道,“你要是死了,隻怕旁人就更有文章做了。況且,你也是個難得的人才。朕還是盼望你可以為國效力。”
這次黃全抬起頭,望了望崇化帝:“皇上要老臣如何?”
崇化帝的獨眼中滿是陰冷的笑意:“黃老元帥,你既然知道了個中曲折,也應該知道仙人拉纖吧?”
黃全一顫:“臣……的確聽說過。”
“隻要你讓胡太醫給你稍稍紮上幾針,你就再也不會被旁人所利用了。”崇化帝道,“你本是忠臣,再對朕表一次忠心,怎樣?”
黃全倒吸一口涼氣,再看胡楊僵屍一般的臉,不由往後退了兩步。但是胡楊已經逼了上去,又指著杜宇道:“安平伯,你不必害怕。你看,我徒兒中了仙人拉纖,不也一樣為皇上辦事嗎?你彆看他之前有些瘋瘋癲癲,那是因為他中了毒。毒性克製住,他就和常人無異啦。”
黃全瞪著胡楊,似乎是想要反抗。但是又回頭看見眾士兵們,好些正拉長了脖子朝這邊眺望。終於捏緊了拳頭:“好,我就讓你施針——萬歲,若臣中了仙人拉纖,萬歲就會立刻發兵迎戰蠻族嗎?”
“自然!”崇化帝道,“不僅會發兵,還會讓你和杜愛卿領兵哩——胡愛卿,事不宜遲,讓他們再備一輛車,你和安平伯同乘吧。”這意思,自然是要胡楊在車裡動手了。
胡楊點了點頭,便去吩咐太監。太監自然讓擷芳園的奴才去準備。不多時,車就來了。胡楊和黃全上了車去,又道:“不如杜大人也同乘一車吧?”
崇化帝卻搖搖頭:“朕心裡苦悶,留杜大人和朕一處,說說話。”便拉著杜宇一同登上了自己的車駕。
杜宇的心裡“突突”直打鼓,不知崇化帝對靈恩的事情知道了多少,對於自己躲藏數日的事,這位天子又做何猜測。他真想不顧一切跳車逃脫,但無奈身體仍不聽使喚。耳邊有個聲音道:太子乃是被七瓣梅花所害,這幾日,你也是被七瓣梅花綁架了,穆雪鬆老賊武功高強,你好不容易才脫身出來,知道他們要對萬歲不利,即趕來救駕。
這是胡楊替他準備的說辭。
隻要崇化帝開口問,這些話就會自然而然的說出。他咬緊牙關。已經厭倦了欺騙的生活。但又沒有彆的選擇。
隻是崇化帝並沒有發問,默默坐著,當車簾被風吹起,他就從縫隙裡望著擷芳園。良久,長歎一聲,道:“小鬼,朕在這座園子裡住了二十七年。朕的幾個孩子都是在這園子裡出生的。唯獨靈恩不是。但他也是在這園子裡長大,十分喜愛這裡。所以朕登基之後,他才求朕把這園子賞賜給他做府邸。沒想到……朕在這園子裡的二十七年,無時無刻不想離開這裡,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離開這裡。如今朕離開這裡已經快一年了,今日回來,看到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花一木,忽然就很想回到這裡,回去把那二十七年再重新過一次……”
杜宇的心中一震,忍不住瞥了崇化帝一眼——與方才訓斥人的時候相比,這位當朝天子看起來是那樣的蒼老憔悴。
崇化帝也轉眼望著他。那一瞬,無數地往事都在杜宇的眼前閃過:閩州萬泉縣的私塾裡;逃離血泊與火海的那個夜晚;讀書、習武,若乾個或晴或雨的日子;瑞王府裡,無數次深夜相談;去年,決戰前的那次會麵……他望著他,叫他“小鬼”。
“小鬼,”崇化帝幽幽道,“朕的這些個兒女,論到資質,靈恩算是最好的一個。可是也比不上你。五弟五妹若是還在世,見到你文才武略,該是多麼的欣慰……唉,無情無義,最是帝王家,若我們隻不過是個普通莊戶人家,守著幾畝薄田過活,每日隻為溫飽而勞碌,何至於手足相殘?又何至於讓仇怨一代一代糾纏下去?何至於讓你成為孤兒,也讓朕……”他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手足相殘,恩怨糾纏。
這話如同一根針——好像殘留在杜宇身體裡的那枚一樣——但卻不是紮在他的後頸,控製著他的行為,而是直刺他的心臟,挑開他企圖掩藏的傷口——五月十二日那夜,他想要問的那句話。
緬州總兵陳嵐,私通苗人,幕後主謀是您嗎?
隻要這句出了口,他知道,他心中的傷痛與憤怒就會像決堤的江水一樣奔湧而出——所以,我的父母也是被您害死的?這些年來撫養我,是為了贖罪?還是為了讓我和他們一樣,成為您的工具?
他感覺血液在沸騰,身體仿佛要爆裂。可是,沒有一絲肌肉一寸骨骼聽從自己的使喚——他開不了口。
“唉,小鬼!”崇化帝又歎了一口氣,“這些話,朕也隻能是說說而已。投胎在怎樣的人家,這都是老天爺決定的。你我既然生在帝王家,就隻能走這血腥孤獨的帝王路了。”他頓了頓,忽然露出一絲微笑:“對了,朱砂怎麼樣?”
杜宇一驚:他何出此問?
崇化帝擺擺手:“小鬼,你和你父親都是多情種子。你這幾天不見了,胡太醫說,你想必是被穆雪鬆那老鬼和七瓣梅花擄了去,不過朕卻猜想多半不是。胡太醫已經告訴朕,朱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所以不得已,對她施了仙人拉纖。所以朕曉得,你多半是去設法醫治朱砂了——還和你師父鬨脾氣,是不是?”
杜宇無法回答。
崇化帝那從皺紋中滲透出來的笑容讓他捉摸不透。
“朕猜對了吧?”崇化帝笑道,“你彆擔心,朕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對朱砂如何,朕還能不知道?認識她以前,你辦事從來不出差錯,但是沉默寡言,也少有笑容。自從認識了這個女人,你辦砸了幾個差事,卻開朗許多。朕雖然埋怨你做錯事,但也替你歡喜。本來朕就打算,成就大事,便把朱砂贖出來,找個封疆大吏收她做養女,然後風風光光讓你們成親。誰知你卻……唉……但朕還是把她賜給了你。隻不過,你變成這副模樣,她當然會給你找些麻煩。這個女人的性子呀——她也太容易被人利用了!若不是為了你,朕豈能容她胡鬨至今?不過仔細想想,她做的這些事,被人利用,還不是為了你?她現在如何了?治好了嗎?”
杜宇沉默。
“總能治好的。”崇化帝道,“待平定了眼下的這場變亂,讓你師父把你們兩個都治好。讓他把你恢複本來的樣子,如此,朱砂也就不會再誤會你了。”
本來的樣子?杜宇怔怔,是什麼樣子?
“長久以來,咱們都太辛苦,犧牲太多。”崇化帝道,“你不見這幾天,朕曾經想過,或許你已太累,想離開這紛爭,帶著朱砂遠走高飛了。若真如此,朕也不會怪你。但今日,你又回來……朕心甚慰!靈恩已經不在了。朕雖然還有幾個兒女,但都比不上你,因為他們不是和朕一起煎熬過來的。這其中的艱險,唯有你能明了。”
煎熬的感覺?不錯,他的確深有體會。
雖然有許多的事情他忘記了,混淆了。可是,他隱隱地覺得,二十多年來,他每時每刻都在煎熬。
曾經有一個機會,就在去年的五月十二那一夜,他可以拋下一切。然而,為了要問那一句終究沒有問出口的話,陰差陽錯,他中了毒,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這煎熬沒有一個儘頭。
崇化帝那樣說,意思仿佛是,他們為了同一件事而經曆千難萬險。
可事實並非如此。
他們的煎熬,各有因果——不論那個問題的答案如何,問題本身就是煎熬。
他不想再煎熬下去。要問清楚,說清楚,然後徹底斬斷恩怨。
血液又沸騰。這一次,凝練成了一股尖銳的力量,好像一支天女散花的暗器,從某一個角落射出來,即分成十數股,竄入四肢百骸,撞向那束縛著他的詭異力量。哪怕是拚個玉石俱焚,也要掙脫出來。
“小鬼,你怎麼了?”崇化帝注意到杜宇的表情有異。
“萬歲,我……”杜宇終於可以張開口。
猛然間,他的身體一鬆。好像原本有許多鐵箍緊緊鎖住了他,此刻,鐵箍被掙斷,他恢複了自由呼吸。
“皇上,臣有一事……”
才說了這幾個字,外麵傳來驚呼聲:“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