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乒乓乓的兵刃碰撞聲。大約是馬驚了,或者是馬夫受到了襲擊,馬車搖晃了幾下。幸好又穩住。杜宇揭開車簾看,外麵十來個蒙麵漢子,正和崇化帝的侍衛們打成一團。
七瓣梅花今日是鐵了心非要取皇帝的性命麼?他想,又皺眉,瞧這些人的武功,似乎不是普通的江湖路數,而是出於行伍,但又和平日所見的不同,有著一股剽悍嗜血的勁頭。兵器並談不上舞得水潑不進或讓人眼花繚亂,然而遇到對手,就如砍瓜切菜一樣,或是懶腰斬斷,或者削掉半個腦袋,毫不含糊。腦漿汙血直向杜宇和崇化帝這邊飛濺過來。
“這群逆賊!”崇化帝咬牙斥道。
我要救駕嗎?杜宇還在猶豫。
卻看黃全從後麵的車裡一躍而出,撿起地上的一柄鋼刀便加入了戰團。
他已經成為胡楊的傀儡了嗎?杜宇怔了怔。
“杜大人,快護駕!”聽到黃全如此疾呼。接著,就再也見不到老元帥的身影了——已經淹沒在那一片翻飛的袍袖與寒光之中。
不由自主地,他跳下車,一邊吩咐車邊的侍衛們小心防備,一邊飛起一腳,踢中一個刺客的心口,在那人飛出去之前,奪下了他的劍,挽了個劍花,也撲進戰團。
黃全身上已經被劃開了數條傷口,血流不止。顯然他以寡敵眾,且年歲又長,根本占不到絲毫的便宜,才這麼一眨眼的功夫,已經有了敗象。杜宇提劍趕到,先解決了一個企圖偷襲黃全後心的刺客,接著又將另一個揮舞著狼牙棒封鎖老元帥退路的人刺穿。黃全的處境才沒有那麼危險了。他瞥了杜宇一眼:“你應該守在皇上身邊!”
“皇上身邊有護衛。”杜宇道,“咱們不能隻是挨打防守,要拿下刺客才行!”
他們隻來得及交換這一句簡單的對話,又各自陷入搏鬥之中。
杜宇大概是因為修煉《一飛衝天》的緣故,感到自己的身體前所未有的敏捷,不僅出招的速度與力度倍於從前,就連眼神與聽力都較過去靈敏。對手根本連他的衣服都未碰不到,便已被他製服。一名,兩名,三名,隻不過十數招,刺客們已紛紛倒在他的劍下。
視野變得清晰起來——崇化帝的馬車安然無恙,眾侍衛嚴陣以待地守衛著。黃全還在和一名刺客戰鬥。那人的身材異常高大,黃全已算得相當魁梧,此人竟比黃全還高出一個頭,虎背熊腰,行動偏偏還一點兒都不笨拙,雙手各執一柄彎刀,刀鋒微藍,招招進逼,毫不防守。黃全應付得頗為吃力。
不過,杜宇怎會將此等人物放在眼中。輕輕一縱,搶到了二人的中間:“安平伯,你讓開!”話音未落,已經一劍挑中敵人的右腕。那漢子右手的兵器登時“咣當”一下落在了地上。他愣了愣,大吼一聲,以左手刀斜劈向杜宇胸腹。杜宇點地稍稍一縱,已經躍起丈許,不偏不倚,正踩在那漢子落空的彎刀上。趁著對方吃驚之際,杜宇提劍又是一挑,漢子左手手腕血如泉湧,兵器脫手落地。而杜宇卻並未隨著那彎刀一同落下,而是淩空一躍,到了漢子的身後,唰唰數劍,將對方的手筋腳筋全數挑斷。漢子便如鐵塔般轟然倒地。
“這些不知死活的亂黨!”崇化帝讓侍衛們保護著,步下車來,“到底還有多少七瓣梅花的亂黨藏在京城之中?莫非他們這一次傾巢而出,要置朕於死地麼?”
“萬歲,”黃全道,“依老臣之見,這些隻怕不是七瓣梅花,而是蠻族韃子。”
“什麼?”眾人都是一驚。
“老臣與蠻族交戰多年,對他們多少有些認識。”黃全道,“單看這些人的身材,便已不是我中原人士。從他們的武功路數來看,是蠻族可汗身邊的親兵,號稱五百勇士。逢兩軍交戰,這些人就打前鋒。有時,他們也會一小股人馬潛入我軍,刺殺領兵的將官。昔年杜大人在西疆,也曾經在大營中被他們偷襲,還受了傷。後來巧設陷阱才將那隊人馬殲滅。”他說到這裡,看了看杜宇:“杜大人還記得嗎?”
杜宇自然不記得。不過他望向地上橫七豎八躺倒的刺客。大多已經斃命,有些傷得太重,也無法盤問。唯有最後被他擊敗的那個大漢,雖然跪倒在地,依舊惡狠狠地盯著崇化帝。幾個侍衛已經衝上去將他的雙臂反剪,也扯下他蒙麵的黑巾。看到此人的真麵目,大夥兒知道黃全說的果然不假——此人黑紅臉,鷹鉤鼻子,掃帚眉下一對灰綠色的眼睛,可不就是蠻族中人麼?
眾人不由得全都倒吸一口涼氣——蠻族的可汗的親兵出現在京城,這意味著什麼?
“哈哈哈!”那蠻族漢子森森笑道,“狗皇帝,你猜得不錯,我們可汗的大軍就快占領你的京城裡。識相的,你就回去準備準備,好向我們可汗投降,或許還能留你一條命。”
“混帳!”侍衛們踢了他一腳,又打了兩個耳光,讓他不得在崇化帝麵前無禮。漢子的門牙都被打掉了,卻兀自哈哈大笑:“這裡不錯,聽說皇宮裡有三宮六院,皇宮外麵有花街柳巷。待我們可汗大軍殺到,咱們每一個勇士可以分到幾個美女?我聽說京城有個花魁……嗯……”他後麵的汙言穢語被侍衛的拳打腳踢壓製。
“蠻族大軍不是還沒有渡過苦水河嗎?”崇化帝皺眉,“怎麼可能先鋒已經殺進京師?”
“萬歲,”黃全道,“據臣所知,蠻族大軍數日之前的確還在苦水河與我軍鏖戰。當時戰況已對我軍十分不利,此刻,苦水河防線被突破並非全無可能。但是,斷琴山天險尚在,他們應該不會這麼快就翻山而來。所以,老臣以為,這些隻是蠻族可汗派來的細作,潛入京師行刺皇上,想要擾亂我軍抗敵大計。”
崇化帝沉吟片刻,以為黃全所言確實有理,但顯然對他那句“據臣所知”很是介懷——黃全果然還是跟前線保持著聯絡。
“把這兒清理了。”他吩咐,“讓兵部陳侍郎立刻進宮來,還有……”他一連串地報出十多個名字,都是上次和杜宇一起在禦書房商議過抗擊蠻族事宜的將軍。“杜愛卿,你和黃愛卿也一起來!”說罷,自上了車去,直奔皇宮。
有侍衛來請杜宇和黃全上車了。杜宇才意識到自己又被卷了進來。隻因一時的衝動。但也同時想起來黃全的舉動並不像是一個傀儡的所為——但誰知道呢?自己做傀儡這麼久,不也瞞過了許多人的耳目?因試探地問了一句:“你……你中了仙人拉纖嗎?”
黃全搖搖頭。
“為什麼?”杜宇驚訝。
黃全苦笑了一下,請他一同登車。揭開車簾,杜宇才明白原因了——胡楊躺在車廂裡,麵如金紙——這就是為什麼自己身上的束縛方才忽然解開了?
“師父……胡太醫!”他喚道。
胡楊微微睜開眼:“刺客……都擊退了?”
“擊退了。”杜宇回答。
胡楊點點頭,萬分虛弱:“是七瓣梅花?”
“不是,是蠻族。”杜宇道,“師……胡太醫,你是……舊傷又複發了嗎?”
胡楊瞥了一眼黃全,對杜宇道:“他什麼都知道了,你我說話也不必這麼戒備。我的內傷比我之前估計的嚴重……可能還有練功不得法的緣故……這些都不緊要。緊要的是,你得幫助皇上挺過這一個難關。中宗那老狐狸……”
他喘息著,見到黃全皺了皺眉頭,就冷笑道:“怎麼,聽到我罵中宗,你心裡不痛快?他就是個老狐狸。黃閻羅啊黃閻羅,你想想,你對他那樣忠心耿耿,他卻沒有把真相告訴你。還有杜宇——原來他是你一手養大的。他把中宗從宮裡帶出去,也沒有報訊給你。你不覺得自己很窩囊麼?你養育的人,你效忠的人,都沒把你放在心上。”
黃全麵色淡然:“胡太醫,你還是少說話,多休息吧。你這麼多年侍奉在皇上的身邊,眼下內憂外患的時刻,他更加不能沒有你。”
這次輪到胡楊皺眉頭了,不過他大約也曉得,與黃全爭論毫無意義。於是轉頭盯著杜宇:“這幾日你的所作所為實在太過分。你竟然為了一個朱砂,背叛皇上、背叛為師?為了一個女人,要把這麼多年的苦心毀於一旦麼?”
杜宇無言以對。他想他其實可以,趁著胡楊沒有能力控製他,就這樣跳車而去,繼續他和朱砂遠走高飛的計劃。不過不知怎的,他隻是垂著頭。
“幸虧你小子還能醒悟,今天尋到擷芳園來。”胡楊接著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讓七瓣梅花的那個臭丫頭當眾揭穿假杜宇,可能會造成士兵嘩變——你有沒有想過?”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黃全插話,“當今聖上身邊並不缺乏人才,何必費儘心機要安排一個假杜宇?我知道真正的杜宇搜集了一本名冊,都是為聖上效力的人。我看過之後,也不得不佩服聖上招徠賢能的功夫。我想,杜宇這本名冊還沒有搜集完全,皇上身邊其實謀士如雲,戰將如雨。就說那個宇文遲,文武雙全,氣度不凡,辦事也穩重。他陪在中宗皇帝身邊的時候,我一直都看不出他原來是個暗樁子,隻覺得是個白衣卿相一般的人物。杜宇雖然懷疑他,但也十分佩服他的才華。所以我不明白,既然去年今上已經得到了王位,何不論功行賞,讓宇文遲光明正大地出入朝堂?為何要造一個假杜宇,卻把宇文遲打成亂黨?”
“這自然是有苦衷的。”胡楊道,卻並沒有打算把個中緣由向黃全說明,而是岔開了話題,“你看不出來宇文遲是我們派在中宗身邊的暗樁子,我們也沒有看出來杜宇是你安排在今上身邊的奸細。”
黃全歎了口氣:“杜宇不是奸細。杜宇隻是一直在為百姓社稷效力而已。”
“哈!”胡楊冷笑,“說得好聽——那他現在何處?國難當頭,他怎麼不回來與蠻族決一死戰?”
黃全答不上來。假杜宇更加答不上來。
“師父……我現在……其實是廢人一個……要我帶兵打仗,我哪裡有那種本事?隻怕誤了大事。那天皇上也說了,隻不過是需要一個‘杜宇’坐在統領兵馬的位子上。今日那位……那位假杜宇,我看他的談吐氣度,比我更合適。為何不讓他去?也不一定總會遇到七瓣梅花的賊人……”
“你這沒出息的東西!”胡楊怒斥,也因此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片刻,才喘上氣,瞪著杜宇道,“你莫不是又想要和朱砂逃離京城,過隱姓埋名的日子吧?朱砂的仙人拉纖還沒有解開呢!她這樣半死不活的,可撐不了許久!”
關於朱砂的情況,他不能說出真相。唯有沉默。
胡楊以為他順服了,語氣也便緩和下來,又笑道:“你也覺得今日小高扮的杜宇很像麼?他可是扮杜宇的行家呢——你不知道吧?當初你在聽鬆雅苑,就是小高扮成杜宇和朱砂拜堂,出去做欽差,巡查南疆的也是小高……”
和朱砂拜堂!杜宇愣了愣,想要再問些詳情,卻發現胡楊已昏睡過去了。而馬車也已經到了禁宮。
崇化帝已由禦輦迎了進去,接杜宇等人的太監一見胡楊的情形,就吩咐抬去太醫院,然後又撥了幾個人引杜宇和黃全去禦書房。杜宇並不想再繼續糾纏下去,隻盼找個法子脫身,好去尋找朱砂。於是道:“我跟去太醫院瞧瞧。”拔腳便要跟上。但被黃全拉住了:“杜大人,胡太醫自然會有人照顧。此刻你我還是應該儘快和皇上商議出迎擊蠻族的法子才是。”
“黃元帥……”杜宇低聲道,“你知道我不是……”
“杜大人,此時還說什麼是與不是?”黃全道,“現在除了你,還有哪個是杜宇?你難道忍心看著朝廷陷入一場大亂嗎?”
有什麼不忍心?杜宇想。可偏偏這個時候,先前接到聖旨的幾位文武官員也已經到了,正嗡嗡地議論著今日發生的兩宗行刺事件,尤其是蠻族潛入京師之事,見到杜宇、黃全都上來問長問短。他就被絆住了,無法脫身,唯有和眾人一起到了禦書房來。
不過崇化帝卻不在那裡。總管太監說,忽然有件要緊的事,崇化帝去萬壽宮處理了,稍後才到。眾位大臣便在廊簷下一溜排站著等候。期間,少不得又對眼下的局勢議論紛紛。有人道:“安平伯,皇上召見你,莫非是打算讓你也披掛上陣麼?”
黃全的回答與先前一模一樣:隻求上陣殺敵,不求領兵。
“黃元帥謙虛了。”大家都道,“和蠻族周旋的經驗,誰還能比你豐富?依你之見,我軍此番應當如何才能將蠻族一舉擊潰?”
杜宇不知這些人中有多少是真心向黃全請教,又有多少是崇化帝的心腹,隻是在探查黃全的心意。但黃全毫無保留。對蠻族、對戰局、對我方各處軍隊的布防、山川地勢、城牆要塞、兵卒將領……他全都了若指掌,對答如流。看來,他早已有了一套戰略在心中,隻要崇化帝讓他領兵,蠻族指日可破。
不多時,眾人已經圍著黃全形成了緊密的一圈,討論得熱火朝天。
是脫身的時候了,杜宇想。便悄悄退到了牆角,趁人不備,轉了過去。那兒正好也沒有太監侍衛,他輕身縱上屋頂,幾個起落,已經到了禦書房的邊緣。
看著腳下勾心鬥角的宮殿,他的心跳得厲害,是興奮——以這樣的速度,不消一個時辰,他就可以見到朱砂。趁著京城為蠻族襲來而人心惶惶,禁軍護軍都一團混亂的時候,他們可以逃出去。遠離一切紛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那個煎熬他的問題依舊沒有答案,不過,他警告自己,不可再犯同樣的錯誤,像去年五月十二日那樣。於是,提氣向宮外疾奔。
但是這個時候,卻聽左邊有人喝道:“什麼人?”
他一愣,原來那邊有一座假山,上麵是崇化帝平日下棋的涼亭,內有兩個侍衛。自己隻顧著向前衝,以為飛簷走壁就無人看見,卻忘記禦書房還有這一處居高臨下的所在。如今暴露行藏,可是大大的不妙。
為免引起騷動,他停住了腳步,轉身正對著涼亭道:“是我,我好像看到一條黑影,所以追過來瞧瞧。”
“喲,原來是杜大人!”那兩個侍衛認出他來,“有刺客嗎?卑職等立刻叫人——”
“應該是我看錯了。”杜宇朝涼亭走了過去,“我追上來,已經不見蹤影。哪兒有人行動這麼快的?”
“這可難說。”一個侍衛道,“這兩天可不太平——先前不是才鬨過一次刺客?今日聽說又有刺客闖進擷芳園了。杜大人也在吧?”
“嗯。”杜宇含混地點了點頭,“如此說來,還是小心為上,你們去找人把這附近仔仔細細搜查一回。稍後皇上要在這裡和諸位大人商議抗擊蠻族之事,可不能再像上次一樣有刺客闖進來。”
兩個侍衛都稱“是”,其中一個還低聲和同伴商量道:“你說這刺客會不會是來營救同黨的?萬歲爺不是正在萬壽宮審問麼?”
“皇上在萬壽宮審刺客?”杜宇驚了驚——審的是七瓣梅花,還是蠻族?
“是個女刺客……不是,不一定是刺客,就是個女亂黨。”一個侍衛回答,“聽說和太子爺的事有關。已經搜捕了好幾天了,今天才抓到。”
杜宇的心一沉:靈恩太子……女亂黨……胡楊不知是怎樣和崇化帝說的。抓來的這個人是太子妃紀輕虹嗎?不,紀輕虹已經去了麻風村,那地方怎會輕易被人找到?是小翠?她方才已經和東方白等人一同離去,並未被捕。難道……難道是朱砂?也許,自己離開密室久久未歸,朱砂就走了出去,被擷芳園的人見到……可是,在馬車之中,崇化帝提到朱砂的時候,語氣也沒有什麼異常,還說要治好朱砂呢!然而,崇化帝說的話豈能相信?
無論如何,杜宇都有些放心不下。因道:“以防萬一,我去萬壽宮看看。”說罷,也不躍下假山行路前往萬壽宮,而是跳出欄杆,踩著琉璃瓦起起落落而去。
如此,很快就到了萬壽宮。正殿那裡戒備森嚴,想是崇化帝就在其中。杜宇不敢現身,隻潛伏在屋頂上,搬開一片瓦朝下望了望,見崇化帝端坐龍椅之上,下麵跪了一個五花大綁的女子——是紀輕虹!杜宇鬆了口氣。
“朕實在不明白你這個女人。”崇化帝瞪著紀輕虹,“太子對你一往情深,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辦法給你摘下來。但是你對太子呢?可有儘過半分妻子的責任?”
紀輕虹垂著頭,並不答話。
崇化帝凝視她良久,忽然冷笑了一聲,道:“莫非這是你紀家人的家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