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兒臣無能。”
皇帝坐在案前,眉頭微皺,不露辭色,靜靜俯視著跪於階下的少年,低聲“嗯”了下,沉言:“你當真想延後宴請之日?”
太子大婚後宴請群臣及命婦,受眾人慶賀,一方麵是慶賀本朝江山社稷長久綿延,另一方麵是昭示著太子即將正式履行其儲君之責。
此事意義重大,曆朝儲君都十分重視,並非想延後就延後。
“太子妃性情純善,心思卻敏感,因流言難免受委屈,如今因年少體虛,連夜起高熱,臥病在床,必定又少不了流言蜚語。”崔夷玉垂眸,堪稱直白地說,“兒臣不願她缺席宴請,更不願她難過。”
這話難說。
與真實理由無關,說得不好便是癡心情愛無心政事,不堪大用,但這話必須說到皇帝的心坎上。
如今皇帝年事已高,但把控朝政,製衡內外,沒有半分鬆權的意思,一個年輕氣盛的太子便顯得礙眼。
崔夷玉手撐著地麵,脊梁挺直,聲音情真意切,眼瞳卻死寂一片,好似按直覺在照本宣科。
他陷於這權利紛爭之中十餘年,卻如外人般冷靜地旁觀皇室情仇,反倒比皇後與太子看得更清晰。
他這樣說,就是在賭。
“流言啊。”皇帝捉摸不定地開口。
他居上位已久,不怒而威,似舉棋不定,眼中卻透著若有所思。
林元瑾有什麼流言,他自然知道,左不過是空有美貌,處處比不過嫡姐,怯弱不堪,聽話過了頭便像木頭。
他賜婚前也派人查探過,本人雖聽話乖順,卻遠不似傳聞誇張,更何況昨日一見,意外地合眼緣,人既已變成了皇家人,再看那些不著邊際的流言便格外不順耳了。
皇帝緩緩放下手中的筆,筆落到玉石筆托上發出極輕的一響。
算是打破了書房內凝固的寂靜。
“你倒是有心。”皇帝感慨了下,“起來吧,你關心體貼新婚妻子,何罪之有?朕恕你無罪。”
“多謝父皇。”崔夷玉這才緩緩站起來,抬眼便見皇帝上下打量著他,眼裡露著滿意,像是看見昔日的自己。
他賭對了。
皇後之前提起過,皇帝早年還是個普通皇子,替父出征,元配恰好有孕在身,不小心便感熱受了風寒,一時沒熬住便撒手人寰,一屍兩命,等他班師歸朝,為時已晚。
多年心結,自是難解。
“那孩子怎麼病了?”皇帝搖了搖頭,朝崔夷玉招了招手,示意他走進些,拍了拍他的肩膀,如家中慈父般敘起家常。
“父皇。”崔夷玉僵了僵,似不自在地避了避皇帝的視線。
“嗯?是受人所害嗎?”皇帝眯起眼,壓低聲,“你與朕明說,朕必然為你與太子妃做主!”
“這倒不是。”崔夷玉壓著眼睫,眸光閃爍,似是心虛,白淨如玉的臉頰上浮現些緋意,輕聲說,“許是兒臣近日…孟浪了些。”
“實屬不該,竟鬨到父皇麵前。”
說罷,少年蹙眉垂下了眼眸,變成了個鋸嘴葫蘆,不再言語。
意思是,太子妃本就體虛,又做了些粗活,風寒入體倒也正常。
“……”
皇帝陷入了詭異的沉默,顯然沒想到會聽到這個理由,見崔夷玉脖頸都僵硬得現出青色筋脈,不由得狠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
“當真虎父無犬子!好!朕恕你無罪!”
“太子妃貌美,吾兒也不逞多讓,你們琴瑟和鳴,綿延子嗣乃是一等一的好事!”皇帝拍了拍桌案,召來近身伺候的李公公,“傳朕旨意,從庫房裡挑些上好藥材賜予太子妃!”
“喏。”
太子空著手來請罪,離開之時不光龍顏大悅,推遲了宴席,背後還帶著一乾賞賜。
消息不遮不掩,轉眼便傳了出去。
原本流言傳得沸沸揚揚,明裡暗裡指責太子妃福薄,剛祭拜皇室家廟就生了病,隻怕是列祖列宗心有不滿,降病於其身。
如今也不知太子說了什麼,皇帝不光未生氣,反倒賜了賞。
倒像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感覺。
“他們說是太子妃病,難道就真是太子妃病了嗎?”裴貴妃倚在軟榻上聽著宮女傳話,晶瑩剔透的葡萄落在她手裡宛如琉璃柱。
她手指捏爆了手中的葡萄,汁水濺了旁邊的宮女一身:“昨日見那太子妃年紀雖小,臉色卻好得很,半點不像要病了的模樣,怎麼一見本宮就病了?”
皇後和太子不嫌晦氣,她還嫌晦氣呢。
“隻怕是太子意識到紙包不住火,他那毛病走漏了風聲,如今想利用那會聽話的小姑娘裝病,多拖幾天。”裴貴妃冷笑了下,道,“本宮倒要看看他們拖這幾天能想出什麼救命法子。”
“此事可要說予二皇子?”嬤嬤低聲問。
二皇子周珩,即裴貴妃之子,也是皇帝的第二個皇子。
“容本宮想想。”裴貴妃美眸一翻,思索起來,“他若事事知曉,在陛下麵前難免顯了刻意……有了。”
她坐起身來,好整以暇地笑著說:“去信一封,讓珩兒入宮,探望皇嫂。”
“還是娘娘思慮周到,老奴這就去辦。”
此時此刻,與裴貴妃所想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