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袛推門進來的時候,時燈正蹲在屋裡的地上收拾被翻亂的東西。
時燈見他進來,起身接過他手裡的布包,放在門口的桌子上。
石袛也蹲下來撿地上的東西。他慣用的一個瓷酒盞碎了,碎成了很多片,散落在屋子的角落裡。
他把碎片拿起來比劃了一下,怎麼也拚不成原來的樣子了。
時燈從桌上拿起賬本,見石袛還蹲著,也蹲下身,輕聲道:
“石管事,我來給您報一下賬目吧。”
石袛說:“好。”
時燈便從年初到現在,一一梳理了入賬和支出,賬目上有的幾項錯處都被時燈標注了出來,但影響也不大。
其實從去年年中起,鍛刀堂就沒有接到來自朝廷的一筆返款。
而這個危機直到今年這個時候才爆出來,一是賬目上還有一些餘錢,二是從去年開始,石袛就開始鍛私刀。
鍛私刀的鍛刀人,一經發現,杖二百,永生逐出鍛刀堂,生死不論。實際上,還沒有幾個人能活著挺過二百杖。
石袛不僅自己做了,還威逼利誘把時燈拉下了水。他夥同時燈篡改了賬目,在下發的鍛刀數目中做了文章。把自己鍛私刀得的銀子,全都算在了鍛刀堂的公賬上。
不得不說,時燈是個出色的賬房,假賬做得滴水不漏。
但是石袛一個人鍛私刀,隻能將將夠了這麼大一群人的吃穿用度。而餉銀,發到今年三月,就真的再也發不出來了。
時燈後來想,這麼多艱難的日子都走過來了,其實就差一點點,如果呂大人再早來幾天,又或者晚來幾天,鍛刀堂就會完完整整地渡過這次難關,事情也不至於像是今天這個樣子。
但仔細一想,呂大人毫無征兆的突襲,和後堂毫無征兆的鬨事,也未必就正好是湊了巧。
他想來想去,這件事情並不是某一個人的錯處。但是時燈覺得,石管事對鍛刀堂,可以說是不虧不欠。
他為石管事不甘。
呂大人離開不到半個月,朝廷拖欠的錢款就返回來了。一同返回來的還有石袛的一紙調令。
這天早上,石袛就坐在他坐了好些年的位置上,用和往常每天早晨一樣的語氣說:“時燈啊,東北戰事起,我要去東北了。”
就好像在說:“時燈,幫我來看一下這個賬目。”
時燈就站在那裡,摔碎了石袛喜歡的另一個杯子。
石袛這一次要走,並沒有和其他人說。
前堂的這場驚濤駭浪,隻拍碎了時燈一個人。
時燈覺得石管事是寒了心了。
但是石袛卻不是這麼說。
他說:“我這次大概是要隨軍上東北前線,不要太過聲張了。”
時燈從來沒去過帝國東北。
那地方據說比漠城還要苦寒。而且荒山野水,處處是野獸,都沒什麼人煙。
就在那絕境苦寒之地以北,居然還有人生活,還能年複一年地侵擾邊境。
石袛這次從鍛刀堂掌事卸任,去軍中任職,這調令來得非常緊急,等他收到時,距離赴任就還剩三天時間了。
石袛走之前那天夜裡,前後堂另外幾個執業掌事,還是一起置辦了幾桌酒席為他踐行,叫上了前堂的所有執事和後堂的所有鍛刀師傅。
後堂帶頭鬨事的那一撥人,沒有一個出院子。
剩下有來了前堂的,整席酒宴都低著頭,最後站起來,吞吞吐吐要敬石袛一杯。
所有人都圍著石袛,紛紛敬酒祝賀他升遷。誰都知道石袛這次走,是之前鬨事的事情被人尋了錯處,但是誰都不提這個。
時燈也端了個小杯子去敬酒,話沒出口,眼圈就紅了。
石袛笑道:“是調任,又不是撤職,你哭什麼。”
時燈嘴一扁,還是哭。
石袛本來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也有些孩子心性,看時燈紅了眼睛,心裡也有些難過。
拖了快四個月的餉銀發了下來,整個鍛刀堂都是快活的氣氛。加上借著為石袛送行,每個人人都喝得有點多。他們這點難過的氛圍,很快就被一輪一輪灌酒的人的衝散了。
石袛酒量本來也不是很好,這次被灌得煩了,尋了個機會扶著牆就跑了。
等到小執事們端著杯子要來敬酒的時候,找了一大圈終於麵麵相覷:石管事呢?
石管事不陪他們玩了。
華九在前院的涼亭裡抱著一壺茶發呆的時候,旁邊就突然坐下一個人,穿著月白色的長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