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袛原本隻是想提醒一下華九。作為朋友,他沒法說得太多,以華九的聰明,一定能看得清楚。
可是華九居然親口為她開脫,而且還帶了一點攬罪的意思。
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當然不會因為這件事情為難他們。那個小徒弟給他下了什麼迷魂藥?他都不像那個他所認識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華九了。
石袛所認識的那個華九,飛揚跋扈,無所畏懼。那個一身黑衣手持彎刀的少年刀客,幾乎照亮了他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
整個漠城,但凡見過他的姑娘,沒有一個不喜歡上他。即使他拜入了鍛刀堂多年之後,還有不斷有不死心的上門求娶的人。
那個少年說:“我誰也不愛。我早就不信這些了,我隻信得過我手裡的刀。”
於是當老掌事說,鍛刀堂沒有辦法收留他時,他毫不猶豫地簽了死契。他說,“我從此不會出鍛刀堂半步,斷不會為鍛刀堂惹上災禍。”
他真的再也沒走出鍛刀堂的大門。
他甚至都不走出他的那座小院子。
他的性格越來越乖僻,石袛也越來越不懂他。直到老掌事卸任,石袛新任掌事,他也幾乎沒有出來過。
鍛刀堂早就換了一批又一批的新人。每個人都知道鍛刀堂裡有一個73號院,73號院裡住著一個奇怪的師傅。傳說這個師傅生性乖僻,會在夜深人靜時一個人對著他的刀兵說話。
同以前一樣,人們仍舊是怕他,躲著他。隻不過,之前是帶著敬畏,現在是帶著獵奇和指點。
時光真的能改變很多事情。
時光讓他從那個被抄了滿門流放漠北的尚書家的遇事隻會哭的小公子,變成了漠城鍛刀堂的掌事。
時光也讓華九變成了他看不懂的樣子。
所以他一直往華九的院子裡送學徒,也是想要找個人陪他說話。
清玓雖然不是留的最長的一個,卻是這些年來他瞧著最順眼的一個。性子堅定,能吃苦。還是個小姑娘,多難得,他想。
可沒想到這個小姑娘路子這麼野。
“她才多大?”石袛皺著眉問,“她說她喜歡你了?”
如果往常他用這樣的口氣同華九說話,想必早就被兜頭罵回來了。
但是華九沒有罵回來。相反,他用帶了一點笑意的神情,陷入了回憶。他說:“嗯。
“她當日拜入鍛刀堂,我沒能攔住,因為她是走了王領軍的門路,你知道嗎?”
“她來鍛刀堂,指名道姓要拜你,而且她知道煙骨刺,你知道嗎?”
“六月初七那天晚上她在城西當鋪當掉了一把刀。”石袛說,“你知道那是什麼刀嗎?”
“她明明慣用左手,在這裡卻一直用右手,你知道嗎?她習苗疆刀法,她使左手刀。”
華九頓了頓,說:“我知道。”
石袛便難過而又恨鐵不成鋼地,咬牙切齒地說:“華九,你想一想,你動動腦子想一想……”
你想一想,她是什麼樣的人,她為什麼來漠北,為什麼要喜歡你,她憑什麼要喜歡你。
華九一直都知道,他隻是從來不去想。
人活一世,總要有那麼一點盼頭。
但是石袛想要打碎他的這點盼頭。
“早知今日,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放她進來。”
“她隻不過是圖你的鍛刀之術罷了。”
“我想過這些人會用什麼法子,我單單沒想過……這麼……這麼下作。”
“真的不能留了,我明日就要走了,你說,你做一個決斷。我可以讓她從今晚起就離開鍛刀堂。”
華九沒有回應。
石袛轉過身去看華九。華九依舊坐著,卻並沒有看他。華九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直直地看向彎曲小徑的儘頭。
草木掩映的小徑上,清玓靜靜站在一棵樹下,懷裡抱著一個小壇子。
她來前堂接華九回家,她遍尋不著,便想著,前堂宴會人多,華九不喜歡人多,而這裡恰好有一個小花園。她走進小花園的時間不久,但足夠聽完石袛的所有指摘,和華九的一言不發。
她站在那裡,不去看石袛。隻看華九。
她想要知道華九的答案。是啊,我就是貪慕了鍛刀之術來的漠北。是啊,我就是一直都在騙你。
如果我從來就是在騙你,你還愛我嗎?
如果我說,唯一真實的一件事,就是我愛著你,你還愛我嗎?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要全部的愛,毫無保留的、偏執的、完全赤誠的愛。
石袛也看見了她。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微微伸了手,將華九攔在身後,然後對上了清玓的目光。
清玓想,原來,石袛那些平日裡讓她感激和振奮的鼓勵,那些艱難時刻如兄長一般潤物細無聲的安慰,不過是他良好教養的體現,他一貫的溫文有禮,對她是如此,對所有的人都是如此。真正遇到事情的時候,親疏立現。華九是親的那一方,那她自然就是敵人的那一方。
他攔在華九身前,就好像華九是什麼需要保護的人一樣。
清玓笑了。
華九從來不需要這樣的保護。
那不是她愛著的生命。
華九從沒有見過清玓那樣的笑容。
就好像是一個孩子終於膩味了她的遊戲,然後施施然地說,“哦,你們知道了”的那種笑容。
那是一種上位者所慣常擁有的笑容。她雖然在笑,眼睛裡卻沒有裝下任何一個人。
然後她轉身離開了。甚至不屑於留下一句解釋。
清玓坐在前後堂交界處的一棵大棗樹樹椏上,看見華九從前堂衝出來。他在路上轉了兩圈,張了張嘴,卻並沒有出聲叫她的名字。清玓知道華九在找自己。她來這裡三個月,頭一次遇見華九露出那麼一絲帶些慌亂的神情。
她其實並沒有覺得那樣難過。
她隻是暫時不太想要說話。
然後石袛也追了出來。她看著華九和石袛不歡而散,看著華九一個人沿著小路回到了他們的小院。
華九回到73號院。
發現屋裡燃著一點小小的燭光。
他幾乎是衝進屋裡,才發現屋裡沒有人。桌上燃著一根細長的紅燭。
桌上的瓶子裡,擺了小小的花,漠北這裡秋日常見的一種淺黃色的小花,人們喜歡將它種在院子裡,意味著幸福安康。
爐台旁,每一柄錘子都回到了它們自己的位置。把手那兒,都用布條細細密密地纏繞起來,不會再滑脫。
當時清玓說話時認真的神情還像是在昨天一樣:“一個月,一個月後就還你。”